第二日的午时三刻,正是太阳高照之时。
三三两两的工人们已经在大堂里坐下,一刻钟的时间,又陆续来了两三名工人。
看着这十来个工人,宋云初内心已经相当满意。
“从今日起,我就来给大家讲一讲这模具制作之法,和它的原理。”
小宋掌柜将自制的黑板推了出来,上面已经放好了一张纸,最上方居中写着几个大字“制图知识之几何作图”,下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小字。
“今天我们先学比例的相关知识,再学怎样画出一幅符合要求的平面图。”
她给在座每人发了一套纸笔,就开始认真讲解起来。
人群的最后,徐翊正靠着墙一同听讲,心里掠过几丝惊奇。
她口中所说的一切,都闻所未闻,但跟着一步步做,却能够复刻出昨日她展现在他眼前的那张满是数字的画。
目光沉沉地掠过小声讨论和宋云初讨论的工人们,他们脸上的惊讶和新奇不比他感受到的少。
若这些知识完全是她的爹传授于她的,这么多工人竟无一听说?她爹还只是个边陲城池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
“在想什么?”
给大多数的工人解释完理论,又单独辅导一圈,宋云初便看到了徐翊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学着这人的模样,扭头看着黑板,有些揶揄地笑道:“这里可看不太清板子上写了什么,你有认真听吗?”
看出她的调笑,他也不生气,只是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想学,站在哪里都能学。”
对此持怀疑态度的宋云初展开了他手里的纸,一幅木块顶上的平面图已经大致有了雏形。
“你什么时候画的?”她刚刚留心过这里,他明明只是站着!
“你觉得呢?”他轻飘飘将纸抽回,浅淡地回了一句,又用下巴指了指前方的工人们,“大家学得如何?”
“挺好的,第一节课就学成这样,已经很好了。像我那会儿……”
不好,差点被他绕进去。
她眼睛一转,找补道,“像我那时候还小,学了好久才学会。”
徐翊像是全然没注意到她话语之间的停顿。
“小宋掌柜!我这儿出了点问题啊!”
“来了!”
宋云初高声应道,朝徐翊做了个手势来不及说话便匆匆往工人那边去了。
再度被撇在后面的徐翊看着她的背影,又越过她看到了那面黑板,继续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褐色的眸子里总是倒映着一个转来转去的身影。
她在解释时轻柔的声音,发现工人们完全理解后眼里飞扬的神采,在看到工人们做出了不错的成果之后欣喜的笑容。
“翊哥,有信来。”
不知不觉看了许久,徐翊的身侧出现了一道身影。
言一将一封保存完好的信件交到了他的手上,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还在忙碌的宋云初,如同一道清风一般离开了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花了不多的功夫给人纠正完,忙前忙后的小宋掌柜总算直起了腰。
这些工人接受得比她想象得快得多了,不过一个时辰,就能以正确的比例自主画出一个面的平面图。
有了底,她也能知道怎么进行接下去的教学了。
她叉着腰松了口气,正回头,却发现那道一直倚在墙上的身影已然不见了。
回房间休息了吗?
宋云初四处张望一番,依然没有看到想找的人。
也不再多想,先把东西都收到了办公室里,并开始考虑明日的教学。
今日一个面的教学已经颇有成效了,成果得时常巩固,再将第二个面的教学引入。不过立体几何……古代人应该也是能把握的吧?
想到这里,宋云初将黑板上替换一张新纸,正想用炭笔往上写,突然想到了今日工人们给她的建议:“小宋掌柜,这炭笔写的字我们有点看不清楚啊,能不能用毛笔写?”
毛笔字……她写得又慢又不好看。
盯着黑板上的纸看了几秒,她决定寻找外援。
既然说她的字不好看,那么写字好看的人的用处就体现出来了!
出了门,揪住言一就问:“你翊哥呢?”
“在……在忙吧。”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找他有急事?”
倒也称不上是急事,但她还是接了一句:“他在房间忙?”
“好像是吧。”
“知道了。”宋云初正想离开,又将视线定在了他的身上,“你在做什么呢?”
“我……我没什么事啊。”
看着言一突然反应过来的故作迷茫脸色,宋云初眯了眯眼,拉长了声线:“哦。你会写字吗?”
“会一点。”
“那你来帮我写点字吧。”昨日他嘲笑她字写得不好看,她可还记着呢。
原以为他是个大字不识的,结果人一露真本事,“你这字,写得还不错啊!”
“那当然,这可是跟公……”言一眨了眨眼,“大家的字帖联系的。”
看着这板子上的字,潇洒飘逸,颇有几分自己的风格:“是哪位大家?”
她看得仔细,问得真心。
“是……”
是什么死嘴你快编啊!言一的眼神四处乱晃,一眼看到了救命对象:“翊哥快来!小宋掌柜找你呢。”
徐翊忙完了?
她沿着言一的视线看过去,一道隽秀的身影正闲适地靠在门边看着他们二人,见他们注意到自己这边,他重心一换,往办公室里走来。
几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小,宋云初的视线不由自主随着来人优越的宽肩往下,一路扫过他劲瘦的腰和长腿。
还没等她的视线看到最下面,人便已经站在了她面前:“看什么呢?”
“没什么。你忙完啦?”意识到方才自己在看什么,一股绯红悄悄绕上她的双颊,眼神晃到了板子上,“我刚刚拜托言一帮我写了些字,你要不要也写写看?”
“写什么?”徐翊的视线在板子上流连一瞬就明白了,“这是你明天要讲的?”
“火眼金睛。”她夸赞一句,然后将毛笔递了过去,“请账房先生露一手呗。”
看着她挑衅的模样,便知道她记了昨日的仇。
没有拆穿,徐翊顺从地站在板子前面开始按照宋云初的口述下笔。
站在他身侧一步,看着他气定神闲落笔的模样,确实赏心悦目。
“还有吗?”
眼神一闪,小宋掌柜被唤回了神思,“没、没了。”
她定睛朝纸上看去,却觉得他的字……
“你的字跟言一很像诶,是临摹的同一位大家吗?”
“有吗?”跟着她的话来回比较了二人的字迹,“可能确实是。怎么,你想学?”
脑海里被猝不及防回忆起昨日的情形,她如同嘴里哽了一口气:“不是很想。”
没有拆穿她,他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这些的?”
“小时候。”
“小时候学的,你现在还能记得,可见你当时学得认真。”
“基本功,当然得过目不忘。”
宋云初和徐翊的视线相对,良久,又各自撇开了视线。
“我去医馆,采买明日要送的药材。”
说罢,男人转身放下笔,径直出了铺子。
看着低沉的天色,想必这几天又要下雪了。
方才送来的信中,密密麻麻所写皆是宋长田和宋云初父女二人在江城的一切。
从十七年前带着一个女婴到了江城,自己开了一家铸剑铺,生意逐渐做大,平日为人老实,全部身心都扑在了铺子和照顾宋云初长大上。
直到半年前突发疾病过世。
宋云初平静地为父亲办了丧礼,又因不善经营,工人散了大半,最后差点将铺子拱手让人。
之后就是他来到江城遇到她,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了。
可是。
不过两日,他便已经看出这设计模具的技术不得了,若是宋长田真的如宋云初所说由此能耐,为何这么多年只传授了她一人?又为什么要来这边远的江城开一家小小的铺子?
若是他真有此等能力,为何不想发挥自己的天赋?
怀着心思,徐翊将纸上所需的药材定好,又盯着纸上看了几眼,妥帖地收好了。
“公子,你需要的这些伤药都被一个小厮买光了,要不你去其他药铺看看?”
伤药都被买光了?
徐翊不知道想到什么,“知道是哪家小厮买了伤药吗?”
得到意料之中的“不知道”答案之后,他转身向下一家医馆走去。
果不其然,不止一家医馆,在连续三家医馆和药铺都说“没有伤药”以后,徐翊知道事情不太对了。
“言一,查一下是谁在城中大肆购买伤药。”
回到铺子,徐翊便吩咐道。
“公子是说……”
言一正想说什么,却被徐翊一个眼神制止了:“先去查吧。”
到了深夜,果然如他当时猜想的那般,大雪纷纷而至。
屋里因木炭而暖了许多,迷迷蒙蒙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冷沉的冬夜。
“宋家军听令!死守江城!”
一个身影站在军阵之前,身后的万千宋家军气势震天。
但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三日,战场上血流成河,浮尸遍地。
江城破,百姓被屠。
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