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8年12月20日。
法国各地区终于在圣诞节之前陆陆续续迎来了今年冬季的首次降雪。
起初只是些零星点点,从乌沉沉的云层中簌簌落下。接着,便慢慢覆盖了屋顶、街角、教堂穹顶的十字架......
比起往年,这场雪来得更晚,也更冷。
各地关于饥荒的消息开始变得不再零散。粮价疯涨,抢米的事件不止一起。
面包坊门口排队的队伍从清晨蔓延至黄昏,甚至有人因一袋发霉的黑麦面粉大打出手。
尽管政府仓促下令冻结粮价,但实际收效甚微。
宫廷依旧在凡尔赛沉溺于舞会和烛光,而巴黎的街道已经开始悄悄流传一首新的歌谣:
?Chanson des pauvres en hiver
Il neige fort, la route glisse,
Dedans y’a du feu, moi pas d’abri.
Le roi mange bien, il nous oublie,
La Vierge ferme sa porte, sans un cri.
(雪哗哗,路滑滑,
屋里有火我没家。
国王吃肉不理咱,
圣母关门不说话。)?
“‘穷人的冬日歌’?有趣。”
宽街12号,一家装潢精致的高奢香坊内,一道清冷慵懒的女声响起。
艾米莉亚坐在工坊柜台背面的后室里,正读着今日最新的早报。
一旁正忙着给壁炉加柴火的利欧听到她的评价,连忙恭敬地附和点头:“真的,也不知道是谁创作的。最近街头小贩都在唱,说不上押韵,可句句都扎人。”
艾米莉亚没接话。
大致浏览完所有信息后,她倚靠在木椅上,精神困倦地揉了揉眉心。
要说艾米莉亚为何这么累?
这就得从法国如今如履薄冰的政局说起了。
此时,距离那场荒诞的圣母教堂事件已过去数日。
当时死者众多,真相未明,加之王室被指有染指神权的意图,本就因饥寒交迫而濒临崩溃的百姓,几乎将所有怒火尽数倾泻在国王路易十六身上。
即便皇室贵族试图澄清,说这一切皆出自境外势力之手,甚至连国王也差点被害,民众依旧不买账。
没错,在人们逐渐从那场混乱中清醒后,西奥多·杜布濒死之际的“神秘消失”便转为公众的焦点。
而他所代表的钢铁兄弟会,自然也就成了最合适的替罪羊。
与此同时,原本勉强维系的三足之势骤然失衡,权力角逐中,仅剩的百合之子与山岳派两派关系迅速激化。
这几天的艾米莉亚便是接到山岳派加急委托,每晚忙于熬夜忙于兵工厂的枪支改造中。
况且,她还明里暗里掌管着沃克·杜布工坊和罗谢棚屋两个地方。
基本上每天除却清晨的那一小会补眠的功夫,艾米莉亚有20个小时左右都没有阖过眼。
按理说,兵工厂是属于山岳派那边的事。
给别人打工,自己本可以摸摸鱼,偷偷懒。
但如今成功反间吸纳了雷米·拉图,又有他主管的身份作掩护,可供她暗箱操作的空间简直不要太充足。
只要军火产量远大幅提升,交出的数字超过以往惯例,那么,不仅山岳派上面人满意,艾米莉亚她自己也开心。
更方便的是,运输靠水路,恰巧那间工坊实验室就在去港口的要道上。
有时候,她都不得不笑着感慨,命运一事,可真是玄而又玄。
“沃克小姐,那个......”
利欧在一旁观察许久,见艾米莉亚眉间舒展,心情似乎不错,这才踌躇着挪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您知道......杜布先生,他......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我私下找了每一个先生可能会去的地方,但...都没有打听到任何有关于他的消息......”
说到这里,利欧的眼角有点酸。
“杜布先生是......有和您提前有说过什么吗?要不然,为——”
“为什么我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是吗?”
利欧情绪正激动着,听到这句话,几乎下意识就要点头。可下一秒,理智回笼,他低下头的动作便倏地僵住了。
坐在上座的艾米莉亚,望着眼前那个拼命压着怒意的卷发少年,沉默了一瞬,忽而觉得好笑。
她既然这么想了,便照做了。
于是,当头顶那声轻飘飘的“呵”落下时,处在情绪崩溃边缘的利欧终于忍不住,彻底爆发了:
“艾米莉亚·沃克!你怎么可以如此冷血?”
“当初与自己共同持有工坊股份的合伙人不在了,你是不是很得意,很高兴?”
他仰头愤恨地盯着她,眼中隐隐泛红:
“可是请你不要忘了:
若不是杜布先生当初赏识你、愿意给你机会,就算你本事再大,没有通往上层阶级的门路,你哪可能会有如今的辉煌?!”
少年年轻气盛,几乎是卯足了全身的气性,把那些话一口气吼完。
可话音刚落,他便后悔了。
公然顶撞自己的顶头上司,会被赶出工坊吗?
眼下利欧所在的香水工坊已经站在了这个行业的最前沿,哪怕只是作为打杂的管事,今后的所得恐怕也只多不少。
更别提经济民生本就差的大环境,要想再找一个同样这般梦寐以求的神仙工作,几乎是天方夜谭。
可是......
望着面上一派淡漠的艾米莉亚·沃克,利欧情不自禁紧握双拳。
他深吸一口气,“噗通”一声跪下,低头请罪:
“抱歉,方才是我无礼僭越,冒犯了您。”
姿态虽低,但话里话间仔细听,还是可以觉察出些许的不甘。
彼时,两人皆未开口。
一时之间,门店里屋内气氛陷入僵持。
寂静中,唯有壁炉里火星轻爆的声响,与门外车辙碾雪的沉闷动静,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一定要强求他人与你感同身受吗?”
艾米莉亚倒没有动怒,只是因利欧突如其来的宣泄皱了皱眉。
“失踪,比确切的死亡,其实是件好事。你先起来,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
“啊!”
正当她要把西奥多的事情缓缓说给他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道惊惶的女声。
接着便是两人模糊讲话的声音。
这一打岔,艾米莉亚自然也没有了吐露真相的欲望。
“安娜,怎么了?”
她转身打开内室的门,走去外面香水店会客的大厅。
独留下表情失望的利欧呆愣在原地,眼巴巴的还等着她把话讲完。
今日的沃克·杜布香水门店,迎来了一位艾米莉亚最不想接待的客人。
“雅克·洛朗?!”
雅克正同店中一位女服务员有说有笑地闲聊。
见女主人终于现身,他眉梢一挑,笑着问:“怎么,不欢迎我吗?”
雅克扬了扬刚刚顺手拈起的一支香氛瓶,语气轻佻,像是与她关系颇为熟稔:
“还得是你调的香,这瓶闻着确实适合我。”
“......若是要定制香水,请直接和店里的安娜或者利欧讲。不好意思我现在忙,就不奉陪了。”
艾米莉亚冷着脸,对他故作的亲近不假辞色。
上一次她只是心血来潮去吃个饭,最后和马尔蒂尔餐厅老板的“私情”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哦,对了。
那些他用马车大肆张扬所送的珠宝谢礼,由于自己之后一段时间实在太忙,忘记处理了。
来得正好......
“看在你上次已经给工坊超额多交了定金的份上,这一次订单我们就从里面扣。”
“至于这多出来的钱嘛——”艾米莉亚故意拖长尾调,“我们当然是会连同香水一起,好好送回给洛朗先生。”
也许是习惯了她一贯以来的冷漠,不知为何,面对艾米莉亚正常社交的微笑表情,雅克却莫名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不、不用了。”
干巴巴地说了几个字后,他像是找回了声音,面上也重新恢复了以往的爽朗:
“确实是我之前太冒失了。原想着那天餐馆的不愉快,得拿出点真金白银,表达赔罪的诚意......”
雅克·洛朗说到这里,不紧不慢地刻意吐出一口长气,状似头疼苦恼地感慨道:
“却没想到在那之后,又给你造成了困扰。”
艾米莉亚:“......”
瞧这自责内疚的表情,要是您老嘴角的弧度不要往上提那么高的话,还算有说服力。
“...洛朗先生知道就好。”她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成功让这位交际达人一时哑口无言。
“诶,等下!”
见艾米莉亚马上要出门离开,雅克终于急了:“今日莅临贵店,自然不只是为了香水。”
他顿了顿,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
“请问沃克小姐,这周日您是否有空?”
“我想邀请您......一同前往圣诞节前夕的宝石拍卖会。”
背对着他的艾米莉亚,脚步未停:
“恐怕不巧,那天我刚好有别的安排。”
在走出玻璃门的那一刻,她往后斜斜一瞥。
恰好捕捉到雅克·洛朗因拒接扭曲的脸。
以及柜台边,安娜与利欧——
两人那过分暧昧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