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颗子弹铺天盖地而来，这样的必死局面，任何人想逃也逃不掉。
女仆长艾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余光一瞥，正好看见一旁步履蹒跚的拉姆。
“呃？你、啊——！”连续的尖锐闷响中，他年迈的身子在子弹狂雨下瞬间倾覆。
意识弥留之际，这位老船手染有红色的灰白胡子抖了抖。他划了一辈子的船，想过这是自己最后一笔单子，可无论拉姆怎么想，也猜不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王后，您站我前面来。”右腿侧中弹，艾琳强忍着剧痛道，“只要您跨过这一防线与我们的人会面，所有的牺牲就都值得。”
机会只有一次。这个道理玛丽·安托瓦内特明白。看着艾琳眼里的决绝，她终是无奈叹了口气。
于是，还在拿燧火枪拼命扫射的山岳派们下一刻便惊讶地发现：
子弹尽数没入那前后以人身铸就的盾排中，而夹在中间的击杀目标反而毫发无伤。
见燧火枪没有用，不少射击的卫兵们动作慢了下来。
“继续！她们坚持不了多久。”一道冷厉的命令适时响起。
纯靠意志力迈步的艾琳听到这个熟悉的男声顿时眼神一凛，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
尽管前方拉姆的尸体替她挡去了九成的火力，剩下的一成仍切切实实打在她身上。彼时的艾琳浑身血迹斑驳，几乎已成一个彻底的血人。
许是察觉到这一注视，远处的金发男人突然转过头，脸上扬起一抹灿烂的笑。
温润如玉，笑面桃花。这样足以令整个法国女人为之倾倒的笑，落在百合之子女仆长艾琳眼中，却恐怖如撒旦般令之头皮发麻。
果然，她心中最坏的猜想应验了。
只见不远处，已经能看到身影的百合之子援兵们，原本整齐有序的队列突然乱作一团。
“Ah ! Mon Dieu !”／“A?e ! ?a br?le......”
不知从何处窜出的山岳派士兵与之厮杀成一团，一时间嘶鸣声、哀嚎声交织在一起。
“...艾琳，我们是不是要败了？”一直以来沉默的玛丽王后忽然开口。
女仆长没有回答。
平日不苟言笑的她，此刻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唇，更是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成年人的世界里，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顿了顿，转身，心疼地替这些年来一直陪伴在身边劳心劳力的艾琳理了理沾血的秀发。
“疼吗？”她柔声问。
虚弱的女仆长刚想摇头，却惊恐发现自己拼死也要护在中间的玛丽王后突然钻了出去！
“克里斯蒂安·拉福雷。”
声音不大，但带有一国女王的威严极具穿透力，成功让在场所有人甚至交战的卫兵们都停下动作。
山岳派中有机灵的骑士正要抬枪射击，却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拨开。
他愣住了，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家大人。
“自信点，让她多活几秒也无妨。”
克里斯蒂安笑着收回手，目光落在那站在尸堆中毫无掩护的女人身上，挑眉道：“安托瓦内特王后，您还有什么遗言吗？”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交谈。但以往的每一次，都没有让玛丽·安托瓦内特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
她的金色长发里夹杂着几缕白发，在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寒风中轻轻飘动。
看着眼前这些属于自己王国的子民互相残杀，她只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仿佛老了几十岁。
“克里斯蒂安，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吗？”
玛丽王后闭了闭眼，望着那站在高处俯视自己的金发男人，淡淡道：
“从一个妓院女人身下诞生的贱民到如今光鲜亮丽的山岳派领袖，吸着波利尼亚克家血长大的你，可真有其父维多雷尔伯爵的风范。”
“你知道吗？
当初若不是我好心向她劝说把你和你妹妹俩人留下，说不定你如今坟头的树已经快有我这么高了。”
说到这，玛丽王后真的极其懊悔当年的一时心软。
天知道她那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要是早知当年那个美如天使般可怜的金发小男孩会成长为如今威胁法国稳定的共和疯子，她安托瓦内特就算是眼睁睁看着自己闺蜜伊奥兰特折磨死幼童，也绝不会说半点不是。
王后瞧着那双静静注视自己的深邃蓝眸，恍惚中似乎与曾经同样一双清澈纯真的眼睛重叠其上。
“所以，克里斯蒂安，你好好想想——
确认要杀死你的‘救命恩人’吗？”
童年的伤疤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被赤裸裸揭开。
此时，无论是保皇派还是共和党，众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高处那个始终带着微笑的男人身上。
沉默在发酵。
“说完了吗？啧啧，真可惜。”克里斯蒂安一脸遗憾地摇头。
寒风掠过，金发微微晃动，在血腥的空气里反出一层冷光。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如其嘴里贱民一样狼狈的玛丽王后，嘴角的弧度收敛了几分。
“‘救命恩人’？”
克里斯蒂安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片刻后他笑了一下，然深蓝的双眼却满是凉薄。
“不过是把人推向地狱的刽子手罢了。”
冬季的寒风掠过脸颊，血腥味与尘土交织。某个被他封存多年的记忆，忽然裂开：
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幼童惊恐地哭喊，被迫忍受波利尼亚克夫人那双湿漉恶心的手在身上游走；
妹妹被无数人拖入阴影，尖叫着、挣扎着，直到声音断裂，皮肤青紫发黑，再无温度与柔软......
这些年来，那些噩梦从未远去。每当回想，克里斯蒂安简直要发疯！
“你会后悔——”
他低沉的嗓音像从喉咙里拧出来一般，
“把最后时间浪费在那些无用的废话上！”
不好！
一旁的艾琳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心脏骤然一缩。
她什么也没想，抛下手里的死尸，拖着苟延残喘的身体径直冲了过去。
“——王后，小心！”
话音未落，枪声撕裂空气。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当安托瓦内特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火光闪烁间，艾琳张开双臂挡在身前，绽开的温热溅落在王后颤抖的脸上，宛若血泪。
“真忠诚啊～你可养了条好......”
“Taisez-vous——！”玛丽王后怒吼。
她跪在地上，捧着艾琳的尸体，眼里的血色一寸寸漫开。
似乎看清了自己的结局，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声嘶力竭地吼道：
“克里斯蒂安！
你这个靠皮相与谎言爬上权力的杂种！
哪怕法兰西化为灰烬，也绝不会容你这种大逆不道的畜生坐上王座！”
被人左一个杂种又一个畜生这样指着骂，哪怕克里斯蒂安·拉福雷的脾气再好，也不由脸色一沉。
“呵。大逆不道？”他冷冷反问。
下一秒，金发男人直接快步上前，一把扯住玛丽王后的头发，强迫她的脸朝四周转了一圈。
“看看周围你口里的‘贱民’。你觉得他们会感念一位让自己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罪人’吗？”
此刻，虽然冰冷的石板地已经躺了不少人，但还有许多听见动静后瑟瑟躲在角落里，好奇地偷看。
身为欧罗巴人种，他们天生鼻尖高挺、眼窝深邃，但长期的饥饿与贫困，让这些本应拥有外貌优势的人，硬生生被磨成了地狱里骇人听闻的恶鬼。
他们眼里有害怕，有厌恶，就是没有对本国皇室的丝毫同情。
“去死吧！”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用石子骂骂咧咧地扔了过去。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更多石子伴随粗鄙的乡音脏话接二连三飞来：
“去你的金粉宫殿！你知道面包多少钱吗！”
“王后大人，饿死的孩子要不要我给您送去数数！”
“穿着绸子喝牛奶的婊子，也配管我们吃不吃饱？！”
......
泥巴与碎石在空中乱飞，混着咒骂与哭喊，像巴黎街角的污水，一并泼到了她身上。
见状，玛丽王后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焰也彻底熄灭了。
“尊敬的安托瓦内特王后。”
早有先见之明在百姓扔石子前退到一旁的克里斯蒂安，语调温柔如情人。
他抬手，将一把冷光闪烁的匕首掷到她脚边，贴心道：
“我来帮您保持最后一份体面。”
玛丽怔了怔，缓缓弯腰去拾起那柄刀。她的手在抖，像老去的卖鱼妇，再无王后的尊贵。
看着刀尖越来越靠近女人的脖子，金发男人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
弑杀皇家？
不。
那种事，当然不能被写进历史。
他克里斯蒂安·拉福雷真正想要的——
是玛丽·安托瓦内特自己亲手，结束她的王朝。
此时，如同应景般“咚——咚——”
不远处玛德莲区各个教堂的晚祷钟准时响起。
声音低沉悠远，横越塞纳河，如同为旧时代敲响的丧曲，重重落在众人头顶，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