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始终记得,她和沈敬信定亲的那一天。
明明是位皇子,却一点皇室中人的样子都没有,风尘仆仆跑到她面前,连凌乱的衣冠都顾不上,朝她露出一行白牙,声音里满是兴奋,
“你看玉儿,我给你带的城西煎饼,还热乎着呢。”
那日是个久违的晴日,微风正好,风抚过沈敬信额前飘散的头发,仿佛飘进了崔玉心里。
崔玉拿出手绢,犹疑片刻后替他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动作虽柔,话却不软,“跑这么快干什么,堂堂皇子没个正形,也不怕旁人看到笑话你。”
沈敬信挑眉,“为什么笑话我,身为男子,给喜欢的女子买东西吃怎么了,他们还羡慕不来呢。”
崔玉忍不住轻笑,想起出府前父亲和她说的话,笑容微微一滞,眼中的笑意也淡下来。
“你吃啊玉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听闻了吧?”崔玉看他的目光带上了认真,“近日朝中盛传的流言。”
“什么?”沈敬信一瞬茫然,“哦,你说要立我当太子的事情?”
这话也是能这么直白说出来的,崔玉瞪他一眼,“口不择言。”
“这有什么的,你都说是流言了,决定权在父皇那,哪轮到我去思考,”沈敬信爽朗一笑,“父皇想立谁都行,是不是我都行,我就是当个闲散王爷也挺好。”
崔玉定定看着他,依旧没接他手里的煎饼。
“我不嫁太子。”崔玉忽然道。
她父母琴瑟和鸣,父亲哪怕身处高位,亦从未有妾室,连个通房都没有,他敬母亲,爱母亲,这样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崔玉若说一点都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况且父亲早就和她说过,无论她想嫁谁,哪怕嫁一介平民,他们都没意见,只要她不受委屈就好。
原本她也没有想过皇室中人,身在皇室,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崔玉不艳羡那些人的荣华富贵和滔天权柄,她只想寻到一个愿与她白首一心的人。
沈敬信是个意外,若不是看在他痴痴缠了自己许多年,又一直洁身自好的份上,崔玉也不可能答应与他相处。
可太子不一样,历来没有哪位陛下的后宫只有一人,崔玉不想赌,也不敢赌。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沈敬信不解道。
“你说呢?”
沈敬信拍了下脑袋,反应过来了,“你是担心我若成了太子,以后会有后宫?”
崔玉没应声。
沈敬信也跟着沉默下来,半晌后,崔玉心头泛起微妙的失落,刚想说今日就算了吧,忽见沈敬信将手里的煎饼塞到她怀里,蓦地单膝跪地。
崔玉一惊,顾不得怀里的温热,连忙拽他的胳膊,“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你的意思是,你答应嫁给我了?!”
沈敬信眼睛异常明亮,就这么看着她,直看得崔玉耳尖发烫,“谁说答应你了,想得美。”
“我不当太子,”沈敬信忙道,说完似是反应过来这事也轮不到他做主,又补充道,“就算我当了太子,我也只要你一个!就你一个!”
话谁都会说,山盟海誓再怎么庄重,也不过一句空话,这个道理崔玉明白,是以,她没有回应他。
沈敬信挠了挠头,扫视一圈后果断将腰间的玉佩拽了下来,“这玉佩是我母妃给我的,伴我至今......”
这块玉,崔玉没少见过,沈敬信总说他身上有玉,她名字又带玉,可不就是上天配好的姻缘。
可他此刻拿这干什么,正当崔玉疑惑时,沈敬信另一只手忽然拿出匕首,二话不说往那块玉上刻。
刀尖在光洁的玉佩上刻出道道划痕,崔玉吓了一跳,“你疯了,这是你母妃给你的......”
“没疯。”
沈敬信不顾她阻拦,又连刻好几刀,崔玉这才看出些大致,“你刻的,是我的名字?”
“嗯。”沈敬信刻好后,手腕一翻将刀刃握在掌心。
鲜血顺着刀尖,缓缓滴入玉佩,上面的“玉”字愈发明显,崔玉一时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都说玉有灵性,我将你刻在玉上,日后日日用自己的血灌养它,提醒自己,以此为证,我答应你,若有朝一日我成为太子,后宫也唯你一人。”
他字字铿锵,崔玉眼眶微红,心头也涌起热意。
“所以,你答应嫁给我了?”沈敬信小心翼翼问道。
崔玉没说话,只低下头,用帕子将他手心包裹起来,良久才回道,“陛下和我父亲还没说什么呢......”
“那就找他们啊,”沈敬信把手抽了出来,脸上洋溢着喜悦,拉着她就要走,“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
“哎你手.......”
崔玉看着他掌心的狰狞,刚想骂他两句,却见他忽然停下步伐,转过身来不由分说把自己抱在怀里,“你走得太慢了,我抱你去!”
崔玉挣扎无果,只能任由他抱着自己,将一众哀嚎的侍女侍卫甩在身后。
那日风掠过脸上,崔玉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温热的跳动渐渐与自己的重合,她那时以为往后的每一日都会是这样的圆满。
可是如今,崔玉看着棺椁中冰冷的沈敬信,他掌心的痕迹早已消失,连带着那块玉,也早在他立下第二位嫔妃时,当作忏悔给了自己,说此玉便如皇帝亲临,可斩任何人,并将他们的孩子立为太子,永不更改。
可她要玉有什么用呢,崔玉想,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玉啊。
玉上刻痕犹在,可是许诺之人却早已背弃信诺,原来即使最坚硬的玉,也留不住最重的诺言。
“母后,父皇该带走安葬了。”
沈洛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崔玉睫毛微动,“知道了。”
崔玉从不是心软的人,可这么多年打理宫内诸事,她早已懒地计较许多,这些年的怨恨、委屈,在沈敬信冒雨前来找自己说:“玉儿,我被下毒了,可能命不久矣。”的时候,崔玉忽然有些释怀。
掌心软玉温热,崔玉摩梭了许久,在棺椁被抬出去之前,还是把它放进里面一隅,就让那些磋磨的岁月,连同那日向她许下诺言的少年,一同埋在地底,这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皇帝的棺椁,历来是受人重视的,崔玉站在宫门,目送队伍离去。
“母后,宫里......”
“华儿,我累了,”崔玉忽然道,旁边的沈洛华没有接话,“可是我知道,你也很累。”
转过身去,才不过几日,沈洛华眸中已布满血丝,“母后,你不怨我?”
崔玉微微一笑,“怨你什么呢?你撑下这一切,就已经很辛苦了,母亲明白,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在诸事未毕前,我会暂住宫里,等一切走上正轨,华儿,也希望你不要拦我,”崔玉拍了拍她的手,“别忘了,我曾经和你讲过的那些游记,若有一天你想我了,那也是你前来寻我的地图。”
“好。”沈洛华哽咽着应下。
等回到太和殿,已是傍晚,沈洛华扫视了一圈黑黢黢的宫墙和忙碌的侍从,微微蹙眉,“还需要几天?”
一个小太监忙走上前,“回公主,约莫着还有小半个月。”
沈洛华扫他一眼,一旁的人连忙上前拉着小太监跪下,“回陛下,这人是新来的,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最迟七天,我要看到崭新的太和殿。”
撂下这句话,沈洛华一甩衣袖离开,背后隐隐约约传来议论声,鸢心眉心一拧,“陛下,需不需要奴婢......”
沈洛华没有反对,淡淡道:“不用太过分。”
“是。”
“那人呢?”沈洛华走向寝宫的脚步一顿,问道。
“应当还在太医院。”
沈洛华略一思忖,“去太医院吧。”
自从柔淑妃被抓后,沈洛华彻查后宫,这才发现这些年来柔淑妃凭一己之力,暗线遍布后宫各处,简直匪夷所思。
一想到她可能还在某处种有毒花,沈洛华胃里就一阵恶心,这股子感觉直到她靠近太医院,闻到里面飘来若有似无的药香后才有所缓解。
方雪明就在窗户边上坐着,还未等她走近,便听到他问:“陛下来了?”
宫里宫外,这两天除了鸢心,应该只有他这一声陛下是真心实意的吧。
“嗯。”沈洛华轻轻应下,进屋在他旁边坐下,屋内其余人在鸢心的示意下纷纷离开。
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再见他已是有些恍如隔世,这些时日,若没有他带人寻遍宫内排查,自己恐怕会再多出许多事。
屋内药香萦绕不断,沈洛华闻着闻着,浑身生出些乏意,她看着方雪明那张无甚波澜的脸和灰暗的双眼,问道:“你的眼睛还没好?”
“哪有那么快,”方雪明笑了下,“毕竟是我们方家的药方。”
“其他大夫没辙吗?”沈洛华眉头蹙起,语气不自觉带上威严。
方雪明声音软了下来,似乎有些安抚的意味,“我心里有数,你别急。”
怎么可能不急,不止宫里,朝廷上还有一堆事等着她清理,死掉的官员及其家眷的后续安葬,还要应付那日没能来宴席的其余官员,一封封奏折快要堆积成山了,纵然沈洛华适应能力不弱,但她处理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他们上折子的速度。
沈洛华按了按酸涨的眉心,忽然想起件事,“你今日是不是去看我嫂嫂了,她如何?”
“她的身体没有什么事情,腹中的胎也已经稳了下来,只是......”方雪明顿了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沈怀敏,“你兄长的身体,还是没什么起色。”
沈洛华只是盯着旁边摇曳的烛火,没有应声。
方雪明自顾自说了下去,“她也不容易,那日放的信号弹,还是她偷偷塞给我的,我去的时候,她就坐在你兄长床边,虽然脸色不太好,但精神尚可......”
方雪明真的很啰嗦,可近些日子来,沈洛华忽然不讨厌这份啰嗦,不知为何,她渐渐听得入了迷,便一只手撑着脑袋打起瞌睡来。
方雪明絮絮叨叨,跟他讲着沈怀敏的身体,说可能有些余毒未清,不算很严重,或许有一日能醒来,不知道真的假的,沈洛华懒得去想。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着,若真有那一天,她一定要先揍沈怀敏一顿,凭什么把这些事情全部扔给她,他和父亲倒是两手一摊,什么也管不了。
忽然,方雪明停下话语,轻轻道:“陛下,我得回一趟江南了。”
沈洛华身子一僵,闭上的睫毛微微颤动,没有说话。
“你知道的,我祖父年事已高,我得回去看看他了,而且,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身体也不好了,从我小时候就不好了,再撑下去,宫里又要多一具尸体了,我得回去治治自己啦。”
最后一句话,方雪明说得很轻,很轻,仿佛只是一件及小的事。
可沈洛华鼻头已然有些发酸,为什么呢,她忍不住想,为什么都要离开我,一个月前明明还不是这样,你们都这样,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管不顾。
父亲走了,兄长走了,阿衣姐姐和周悬也离开京城了,现在连最后一个帮她的人也要走了吗。
明知道他看不清楚,可是沈洛华还是紧闭着眼,不让泪水滴落。
“陛下?你睡着了吗?”
她没理,她忽然想着,我如果不理,你又要怎么样?
“陛下?”
又是一声,极轻极轻的声音,沈洛华忽然听出些不一样的、她听不明白的意味。
“公主殿下?”方雪明这回换了称呼,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你忘了,雪地里是生不出牡丹花的。”
这一刻,沈洛华无比清醒的意识到,他都懂,他也明白,自己那些模糊的、从未敢讲出口的心思。
“牡丹花是要盛开在骄阳下的,不该是寒冷的冬日。”
沈洛华咬紧下唇,没动,也没说话,忽然,身旁似乎有了动静,就在沈洛华将要睁开眼的一瞬间,一股药香扑面而来。
方雪明将她抱了起来!沈洛华差一点惊呼出声,忍不住将眼皮睁开一条缝。
他隔着一条毯子抱她,没有一丝逾矩,只是抱着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塌边,再将她稳稳放下。
“累了就睡吧,好梦,殿下。”
声音落下,方雪明也随之抽离双手,重新回到窗边坐下,再无一句话,只有屋内若有似无的药香。
沈洛华原本真的没想睡,她脑袋乱成一团麻,只觉奏折都没今晚的情况这么难处理,可是不止有药香,还有他翻动书页的声音。
渐渐的,沈洛华沉沉睡去,一夜安眠,连她这些天总做的梦都没有出现一次。
第二日,沈洛华处理奏折时,倏尔意识到,他昨夜的屋里,故意点的安神香。
这些天她只要闭上眼,总会浮现出父皇生辰第二日那些前来质问的官员身影,他们团团围在她面前,疾言厉色斥责她女子怎可干政!遑论称帝。
她站在他们面前,丝毫未退一步,
“那诸位不妨提出新的解决方法?先皇已去,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是想让我嫂嫂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来,还是让我那昏睡不醒的太子兄长来?抑或是说,魏丞相,你有称帝之心?”
她眼神略过在场官员,高声道:“过去未有女子干政,不代表女子不行,亦不代表日后没有。论学识,论能力,本公主既说得出,便担得起!诸位若是不信,大可监督本宫。”
“不对,你瞧,这就犯错了,”沈洛华微微抬起下巴,冷笑道:“该称朕了,各位,也该称一句陛下,才算得体。”
这些日子随着她的整治,已有许多反对之音被她镇压下去,可不妨碍还是有人顽固不化,沈洛华用力合上奏折,指腹按着太阳穴,这才意识到已接近晌午。
“鸢心,他走了吗?”
鸢心回道:“接到宫门处传来消息,方大夫刚走。”
走了啊,真是无心无情,连跟她请示一句都没有,沈洛华眸光微暗,走就走吧,不然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旁的鸢心欲言又止,沈洛华道:“还有什么事?”
“他让人递了封信过来,不知陛下是否要看?”
沈洛华一顿,“什么信?”
鸢心立刻递上来一个信封,沈洛华凝望那抹白许久,终于抬手拿起来。
里面只有一张纸,上书:
尽管雪日牡丹不常有,但若有朝一日,春日和煦,牡丹盛开,雪未散尽,可有幸邀陛下同赏雪中牡丹?
沈洛华看了许久,忽然轻轻笑起来,“谁要和你同赏。”
放下信件,沈洛华问鸢心:“宫中种上新的花了吗?”
“回陛下,尚未。”
“让他们种上牡丹吧,记得种的多一些,久一些。”
最好能熬过凛凛冬日,在雪未化完之前,肆意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