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并不是第一次来这含元殿,可当她再次踏入时,她还是忍不住轻微打了一个哆嗦。
也许是因为最近春雨多扰,天气阴寒。又也许是因为此刻的陆扶摇并没有挂上往日温和的笑容,正沉静地看着她。
狭长黝黑的眼睛若是笑时,眼尾微微勾起,软乎了那暗藏的锋芒。可她不笑的眼睛却过分锐利,似是一把未出鞘的墨剑,隔着皮肉已将她魂魄刺了个对穿。
灼华低头,屈膝行礼。
待灼华的衣角扫过白玉阶,陆扶摇才恍然回神,轻笑问道:“今日,这宫里可有什么新鲜事?”
这宫中,又能有什么新鲜事呢?左不过是今日太皇太后的雪团儿又窜进御膳房,叼走了腌在青瓷缸里的鲤鱼。宫人又不小心打碎了两盏琉璃灯,引来一番争吵。
无趣得很。
灼华将今日早晨与太皇太后在莲亭上的谈话一五一十地说与陆扶摇。
陆扶摇低头皱眉,对灼华所言恍若未闻,只是望着案前烛火,神思渺渺,不知魂游何处。
倒是苏寒清,听得频频皱眉。
“裴太傅年高德劭,长安洛阳相去千里之遥,娘娘岂能令耄耋之躯受此舟车劳顿之苦?”苏寒清看着陆扶摇那微微皱起的眉头,轻声说道,“况且论及资望,裴太傅历事三朝,贵为帝师,除他之外,更有何人能镇守长安,保一方太平?”
“不过,太皇太后为何要诏裴太傅归京?”苏寒清百思不得其解。
虽说朝廷中枢已随陆扶摇迁至洛阳,可长安终究是大周根基所在。世家大族的根基皆系于此。
“许是母后经年未见兄长了,难免心生挂念。”回过神来,陆扶摇拿起案上银剪,将灯盏中那截燃尽的灯芯轻轻剪去,烛火轻跳,顿时明亮了几分。“同是顾命大臣,那崔大人倒是平步青云,官至中书令。偏生我们这位裴大人……”
烛影在她的眉眼间摇曳,透出两分潜藏的阴鸷,“太傅之位虽不及中书令显赫,终究是帝师之尊。这些年虽未得重用,却也门庭若市,不知多少人争相攀附。他来,只怕会将这淌水搅得格外浑浊。”
水浑了,便看不见那底下的鱼。可水活了,那鱼便也动了起来。
只是不知,此番搅动风云,是谁在浑水摸鱼,又是谁在伺机而动。
以手扶额,陆扶摇眉间倦意更深,朝灼华轻轻摆了摆手:"且退下罢。"
“是。”
灼华悄然退去。带起的微风掠过烛台,那灯火便跟着颤了两颤,在地方上报的奏章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望着晃动的烛焰,陆扶摇压着不住跳动的太阳穴,长舒一口气。
“娘娘。”苏寒清那厮又腆着脸凑上前来。
“滚。”陆扶摇言简意赅。
“好的。”苏寒清趁着陆扶摇不备,突然俯身在她眉间轻啄了一下,未等她反应过来,抽身离去。
轻轻摸了一下不知何时松开的眉间,陆扶摇看了一眼手中的银剪。
他倒是不随大流,撑着身子往窗台上一跳,也不怕一个不小心把腿折了。
听着脚步逐渐离去,她忽然吹了一下灯芯,满室骤然暗了下来。
算了,和他生什么气?
不会有比他更像他的人了。
香烟袅袅,烛愰灯红。
裴太皇太后端坐蒲团,手捻佛珠,唇间低颂佛经,眉目间一片慈爱仁和。
“娘娘。”王太皇太妃跪在她身后,手指总是不自觉地攥紧裙裾,面容微白。时不时地便抬头偷眼觑向佛龛,而后屏息垂首,停住头上那一直微微颤抖的金步摇。
裴太皇太后显然是听到了王太皇太妃的呼声,捻着佛珠的手顿了一霎,继而又转了起来。
王太皇太妃头上的步摇微微一响,而后又停了下来。
她又低下了头。
“昭仪。”
她指尖佛珠忽然一顿,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合上王太皇太妃头上的金玉之音。
“娘娘。”
缓缓抬眸,裴太皇太后却不急着言语,只将手中念珠往腕上一绕。
“那个叫砚知的姑娘,是你的亲侄孙女?”
裴太皇太后忽而发声,佛堂之中的气息忽然一顿。
“是……”额间沁出细汗,王太皇太妃连声音都染上了几分的谨慎,“但妾身入宫入得早。进宫之时,她的父亲都未曾出生。”
裴太后忽然侧首,眼风扫过身后跪着的王太皇太妃,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纹。
“昭仪,你还同往常一样乖巧。”
后颈寒毛倒树,王太皇太妃死死攥住裙裾,连指甲掐进掌心都未察觉。
乖巧乖巧。她要乖巧,才能在宫中活命。
“砚知是个好孩子。”
裴太皇太后复又垂眸,指尖轻拨佛珠。
“与你的昌王倒也相衬。”
王太皇太妃却仍跪得僵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她没出声答是也没有出声否决,只是低低垂头。
经文喃喃续起,恍若方才那片刻凝滞从未有过。
可王太皇太妃只觉得是蛇爬上了身,丝丝缕缕地往骨头里钻。
“你说她是不是欺负我。”
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滚,偏生不敢哭出声来,只能死死地咬住唇,将头埋进引枕中,只露出不住颤抖的肩膀。
“娘娘。”与她一同长大的秋姑姑一把把她揽入怀中,“总归是寄人篱下。咱们便再忍那么几日,忍到她去了,还怕这宫中的日子没个出头吗?”
“她去了她去了!我连李宣都等去了,她为何还不去!”
“嘘!”秋姑姑一把把住王太皇太妃的嘴,警惕地看着周围。
幸好自己姑娘是一个散漫的,身边的宫女早就不知道跑何处玩去了。
“这种大不敬的话你也敢说!”上前两步,秋姑姑将声音压得极低,“也不怕被人抓住把柄!”
王太皇太妃被秋姑姑的话惊得噎住哭声,抬头时唇上胭脂早蹭花了,在玉白的脸上拖出几道刺目的红痕,活像被人生生撕破的面皮。
自袖中抽出素绢帕子,她枯瘦的手指此刻却灵巧得很,轻轻托起王太皇太妃的下巴,轻柔地拭去她的泪。
“我知娘娘在这宫里委屈。可谁让这不是咱们的家,只能受着。这些年,委屈娘娘了。”
“阿秋……”王太皇太妃喃喃,“我没有家。”
王家不是她的家,皇宫也不是她的家。一个是她父亲的家,一个是她丈夫的家。
她没有家。
“不过一处躲避风雨之所而已。妾身在,这世上便有一片砖瓦为娘娘避雨。”
秋姑姑对着王太皇太妃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此处青山不知少年好,那便归去。”
“那是娘娘少时和妾身说的话。”
“阿秋……”她的声音极为颤抖,“我不想出宫……”
王金玉是一个庸俗的姑娘——她从小就知道。
和父亲一同踏入王家主宅的时候,她的眼睛便一直直勾勾地看着挂在灯笼下的玉坠儿。
连王家主母在呼唤她也未曾听见,直到她的父亲给了她一巴掌,她踉跄在地才反应跪在向王家主母请罪。
但王家主母没有怪罪她,只是让身边的下人拦下了父亲的巴掌,静静地看着她。
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低头。
最后,她莫名成了养在王家主母身边的干女儿。
她有两个母亲,一个是怯懦只会听父亲鬼话的生身母亲,还有一个便是淡漠严厉的养母。
养母不爱说话,但她性子跳脱。总爱跟在下人身边瞧热闹。尤其是金石玉器,她看着几个小丫鬟偷偷戴她的首饰,却半点不气,反而认真地告知她们这些首饰的工艺。
但丫鬟们没听两句便厌烦地跑了,只有和她一般高的阿秋抻着脑袋看她手中的首饰。
她喜欢这些闪闪发亮的小玩意。
没过多少年,她及笄了,也受命入宫。
那天早上,她起得很早,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不知所措。
日上三杆,母亲带着玉坠来了。
她只说了一句话。
“这坠子,是羊脂白玉所琢。”
是百年昌盛的王家。
她收下玉佩。走进了这宫里。
从此之后,王金玉变成了王昭仪,王淑妃,王娘娘,王太皇太妃。
她被叫了很多名字,唯独不再被唤作王金玉。
她熬了很多年,熬走了两任帝王。直到陆扶摇临朝,放了一批早已老去的嫔妃。
她们走的那一天,她站在宫门为她们一一送行。
她看着她们逐渐远去,内心却毫无波澜。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没有家——王家不是她的家,皇宫也不是她的家。
她最后还是回到了宫里。她已经锦衣玉食多年,受不得风餐露宿了。
她不想出宫。
“我知道。”秋姑姑抱着王太皇太妃,说道,“我会一直陪着娘娘。”
“阿秋。”两汪清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王太皇太妃以袖掩面,却止不住那珍珠似的泪珠子,“可他们都在逼我就,我该怎么办。”
“拖。娘娘。”秋姑姑捧起王太皇太妃的脸,声音温柔,“为何那么多人执着一个王家旁支的婚事。娘娘,我们不能搅进这趟浑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