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将尽,暑热难消。
阳光不客气地兜头而下,将绿叶晒得卷了边,稀稀拉拉几声鸟叫,有气无力地抗议着炎炎烈日。
张六壬无暇躲避太阳,他的背佝偻得像一张弓,死死盯着卦盘,食指中指并排夹着三枚铜钱,倏地手腕一翻。
“叮当——叮当——”
铜钱落进卦盘的声响清脆入耳,张六壬眨了眨眼,眼皮上凝着的汗珠遮挡了视线,卦象模模糊糊,他凑过去,几乎把脸贴在了八卦盘上。
上六爻、五爻、四爻、三爻、二爻……皆为阴。
与之前的三十五次别无二致。
张六壬喉咙干涩,咽了口唾沫,视线颤抖着下移,落在了最底部,初爻的位置上。
他猛地睁大眼。
阳爻!
坤上震下,地雷复!
“峰、峰……”
裴序拢袖站在树荫下,静静望向白云观,听到张六壬这一声转身看去,就见那胡子花白的老头,手中笔墨四溅,激动道:“峰回路转!两星失于长夜,却在雪尽之后,于天光微启之时再续前缘!天造地设啊天造地设!”
裴序眸光微亮,正待细问,张六壬笔一扔,突然仰天大笑,还没笑两声,两只手按在脸上,发出一声哽咽。
“师傅……徒儿……徒儿终于悟了!哈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
张六壬一扭头,边哭边跑,边跑边脱衣衫,人跑远了,哭声还久久回荡在山野。
裴序睨着那个一疯半魔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斜了眼他丢下的算命幡、卦盘笔砚等各种工具,唯一不见的,是那摞银票。
裴序轻嗤一声,回想方才张六壬的话,急忙上前将黄纸轻轻揭起。
满桌都是张六壬甩下的墨迹,黄纸晕了几点墨,唯有一句卦辞清晰可辨。
【雪覆地,月侵衣。忽闻百鸟报春啼。】
裴序若有所思,又将这句卦辞重复了一遍。
他研习过奇门遁甲,却因不信命理八卦,对卦象知之甚少。
即使如此,也能看出这卦辞满含希望的寓意。
而且……
雪尽之后,再续前缘?
裴序眼前突然浮现那人在天山雪洞中亮如星辰的眸子,不禁将张六壬最后留下的四个字轻喃。
“天造地设。”
他似是想到什么,耳根泛红,小心将黄纸折好,放入怀中。
山路传来几声喧闹,依稀还能听到张六壬连声推辞,急着要下山的搪塞之言。
裴序摇摇头,正准备避开上山的人,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极细微地响起。
裴序脚步一顿,回身瞬间,冷月猛然脱手而出,“刷”的一剑,斜刺过去。
来人站在三尺开外,虎背熊腰,黑衣黑靴,剑劈到面前,依然不动如山。
裴序目光掠向他的脸,眉心微动,手腕翻转间,冷月剑打了个转飞入腰间剑鞘。
黑衣人瞥了一眼那把剑,淡淡道:“长公主有请。”说完伸手冲白云观一比。
裴序不动声色瞟了两眼观前那几棵松树,笑道:“影卫阁统领亲迎,是在下之幸。烦您带路。”
黑衣人颔首,转过身,径直向白云观走去。
裴序不紧不慢跟上去,脑海中快速掠过风雷信中提及长公主的信息。
【不同意薛鹤年婚事,劝阻未果,与平南王不欢而散。】
【对马厩新来的驯马师颇感兴趣,多次攀谈。】
【近日偶感风寒,已闭门谢客七日】
【府中未见裴星澜。】
长公主来白云观为何要掩人耳目?
还有师傅,既然不在府上,难不成已经和叶前辈……
“到了。”
裴序回过神,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
他打量四周,发现此处颇有奇怪。
白云观清幽雅致,只要身处观内,就能听到各殿诵经的声音。
但那些诵经声在这里都消失了。
鹅卵石依次排列,如一条白蛇蜿蜒,小径尽头,绿竹环绕着一扇紫檀木门,风吹竹叶,打在门上沙沙作响,偶尔几声远钟,提醒着误入的人,此地尚在白云观。
裴序压下繁复思绪,指尖刚碰到门环,“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边推开了。
他抬起头,不由一怔。
一袭青衫的人,身形瘦削,鬓角已生华发,眼角几道细纹非但不减俊逸,反倒令那双狐狸眼增添别样的成熟之韵。
裴序轻声道:“师傅?”
“师傅……师傅……”
叶起喃喃着,心里一团乱麻,脚步凌乱往外走。
宁王为什么要抓裴前辈?师傅下山了吗?师傅……可还好?
【皇叔在姑姑那吃了瘪,下令要找和裴星澜有关的所有人。】
【说起他入府前有个相好叫叶飞白,相好还有个徒儿。我就顾不上偷听了,想着让小何赶紧给你提个醒。】
薛鹤年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突然“砰”的一声,将她活泼的声音打断。
叶起呆呆地看着老律堂的石柱,后知后觉捂住脑门,钝痛一点点散开,随着莫名的恐惧蔓延在四肢。
离开天山后,她怕师傅听到江湖传闻忧心,给她去了信。
从大漠回来时,即使在病中,姓裴的为了哄她高兴,说燕前辈段前辈来信,还要把流云刀送来。
当时她烧糊涂了,竟然不知道问一句:师傅呢?
为什么师傅没有回信?
她这次下山,没中蛊前,每经过一个驿站,都要给师傅去信炫耀又看到了什么美景,吃到了什么美味。
师傅每次都有回的。
不是骂她大惊小怪,就是让她记得捎回来各地好酒。
可这次,独独这次。
师傅没回信,一定不在忘沧山。
她是不是已经被宁王抓走了?
师傅……师傅……
叶起咬紧牙,猛地照脑门拍了一巴掌,大脑瞬间恢复清明。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的高墙,长腿发狠蹬地,整个人高高跃起。
墙外,几匹高头大马围着一个乌发高束的女子,女子拿着鬃毛刷刷马背。
叶起悬在半空,刚觉得那背影有种莫名的亲近,女子的同伴不知说了句什么,女子轻哼一声,扭过头,撇着嘴,满脸不服气。
“老刘你这话可不对,万年春虽然有点喝头,怎么比得上醉仙楼的杏花汾酒?你是不是根本没喝过?那才叫入口柔,一线……”
她说到兴头上,刷子一扔,照着马屁股就是一拍,马愤怒的嘶鸣和同伴不屑的哼声同时响起。
一道响起的,还有叶起惊喜的大嗓门。
“师傅?!”
叶飞白眼睛一亮,转过身的瞬间露出了破绽,屁股就被马狠狠踹了一脚。
“哎哟!你这孽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