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四海……”王齐志喉间似有千岁古柏劈裂,尾音裹着松脂凝成的砂砾,带着不容他人置喙的威严。
元令仪峨眉微蹙,她原以为王齐志会跟她借刚刚苏醒的元令微,毕竟她是毒害案的受害者,却没想到是郑四海。
可细想之下,这桩案子乃是与苏州土著豪绅对抗,需要郑四海此等战场杀伐之人,方能镇住场子。
元令仪轻声问道,“王大人何时需要他?”
“即刻!”
一泓碧水映参天古木,郁郁葱葱间见零星石榴花。
郑四海笔直地立在庭院之中。
玄色劲装着身,勾勒他肩背肌骨张如满月雕弓。麒麟玉带紧束腰间,恍若十万大山在此处陡然收作一握。
见元令仪向他走来,大掌扶住腰间金刀疾步而去。
元令仪轻声问道,“都知道了?”
“是!”郑四海深邃的时间落在元令仪身上,让人感到千斤重。
“此事凶险万分,若是败了,你当死无葬身之地……”元令仪心不禁一阵绞痛,“你要考虑清楚。”
郑四海忽地咧嘴一笑,爽朗的笑声与风声一道,似要吹散心中郁结,“大小姐说笑了,小人本就是个亡命徒。刀尖舔血不过是家常便饭,不必考虑。”
“可这次不同!”元令仪猛地提高音量,双眼微红,眼眸湿润,“你是效忠君君的人,本不用对我言听计从。王齐志为何不请元贞与高昱出手,却偏偏盯上你,你难道不明白吗?”
郑四海微怔当场,手指曲动几下,终是攥紧成拳,背在身后。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落泪。
第一次是在京郊官道。风雪满天,血色刺目间,她的泪如子夜莲露,为的是家人惨死,心伤难过不已。
而这次,却是为了他。
他不是个傻子,当然明白王齐志的用意。
东宫的对保下边鹤扬志在必得,英国公府对保下张宓福势在必行。
既如此,两方便不得不与王齐志同仇敌忾。
可此番行事,并不是万无一失,一旦事败,自是需要一人来承受琅琊王氏的怒火。
他是个无关紧要的孤儿,自然不能与天潢贵胄的高照与高昱相比。他该是庆幸自己尚有一身本领,不然此刻,孤立无援的她还如何是好。
“大小姐,我既效忠英国公府,自是对元家上下俯首听命。”郑四海笑得温柔,一向粗犷的面上显出一丝腼腆,“大小姐不必有何负担,请您务必珍重。”
“你才是……”元令仪轻声说道,似是想到此番行事,乃是不成功便成仁,便止住了话头,“感激不尽!”
郑四海垂首看着元令仪的发顶,东南方的日头将两人的影子斜映在一处,他宽阔的肩膀似是成了她的依靠。
郑四海看着两人的影子,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笑得隐晦。
天地赫赫,万青枯荣交替。
此时一瞬,南风起,化作相思雨。
高照长身玉立的身影,渐渐清晰地映在郑四海眼中,浓烈的情愫在他眼中瞬时消散,“殿下。”
高照无视他的问安,径直向元令仪走去,“李乐宜来报,君君情况不佳。”
元令仪眼睛登时放大,不可置信地呓语道,“怎么会?”
高照神色阴郁,似是为元令微的病情忧心,“走吧……”
郑四海向后小退一步,侧身恭送两人。
高照脚步一顿,视线别有深意地停留在他身上,唇角微微勾起,轻声说道,“郑千总,保重。”
郑四海神色一震,只觉得心脏震动,不知缘何的惊慌充斥全身,连忙应声答道,“谢殿下。”
王齐志远远地向郑四海招手,年轻的工部营缮清吏司员外郎常书勋笑眯眯地静立一旁,户部主事曹伦恭敬地站在两人身后,一脸的和善,让人看不清心思。
风卷翠幕帘,幽径回廊斑驳影,夏光愈浓。
元令仪僵直地立在元令微床前,声音颤抖地问道,“毒不是解了吗?”
“回元大小姐,毒是解了,只是看脉象是又添新毒……”麻盛泽不住地摇头,“先前刘太医的脉案,小人看过了,并不觉得有何问题。”
元令仪凌厉地盯着案面上的药方,一滴泪瞬间掉落,她掩去杀意看向高昱,“表哥这解药从何而来?”
高昱倚在外间小窗旁,逆光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解药绝无问题。”他缓缓走出日光,沉着脸盯着高照,“只是先前刘淇一直为她诊治,他下手的机会太多,还请麻大夫尽心。”
麻盛泽不住地点头,心里却也当真没有几分底气。
他本是淮安的一个民间大夫,碰巧遇上高昱到淮安游玩,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虽是行医多年,可他擅长的毕竟是千金方,解毒之事实属是为难他了。
高照冷眼看着他们几人,抬手唤来李馥,轻声问道,“刘淇招供了吗?”
“老家伙骨头硬得很。”李馥咬牙切齿地说道,“但是盖世德手段多得很,不愁问不出结果。”
高照略一颔首,突然开口问道,“方才王玙将两瓶药都留了下来,还请麻大夫好好瞧瞧,是否对症?”
麻盛泽接过两个小瓶,一番捣鼓之后,当场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高昱见状,一言不发地带人退了出去,徒留高照与元令仪留在室内。
“是我大意了,熙熙。”高照欲要揽住元令仪,却只觉得她浑身僵直,似是怨气在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消散了她的温柔。
“元贞……”元令仪声音低沉沙哑,似是枯木逢秋风,让人不寒而栗,“刘淇刘太医,一直都是你的随侍太医吗?”
高照执拗地揽住她,在她耳畔低声应道,“是。”
元令仪依旧是先前的姿态,“你当年独身前往广宁赈灾之时,曾中毒引得旧疾复发,可有此事?”
高照只觉得喉咙一紧,更加用力地揽住元令仪,似是只有如此,才能消掉他的不安,“此事当真。”
“你未曾怀疑过刘淇吗?”元令仪双眸噙满泪水,一顿一顿地转过头盯着高照,“你当真未曾怀疑过刘淇吗?”
高照勉力直视她,眼中映出的,是心爱之人心碎的模样,“我……”
元令仪见他一脸的犹疑,缓缓垂下眼眸,“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对吗?”
高照并不言语,只是喉咙滚动几下,指节松动,放开了她。
“你明知,琅琊王氏要对你下手,还让他替君君诊治!”元令仪猛地退后一步,哭嚎脱力地跪坐在元令微身边。泪眼模糊中,只能看见自己的幼妹惊惧不安地昏睡着。
原是最为明亮的俏皮少女,此刻却双眼紧闭,面色绯红,急促的呼吸带着胸膛猛烈起伏,好似下一刻就要窒息一般,驾鹤西去。
“我知你急躁伤心,现下最为重要的是寻一个可靠的医者为君君诊治。”高照伸出双臂想要将元令仪扶起,可之间刚一触碰到她,却又猛地瑟缩回来,“我对刘淇并非绝无防备,李馥已经去请我先前安置在城外的太医,你放心,此人医术高超,人品可靠,我绝不会放任君君再入险境。”
元令仪面色紧绷,秀眉拧作一团,恨意遍布每一处面皮。她任由泪水划过脸颊,一字一顿地问道,“什么时候能到?”
“很快……”高照声音空灵飘渺,尾音化作一缕愁绪落在元令仪心头。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用君君做诱饵!”元令仪猛地起身,一把将高照推得趔趄,她双眼猩红如火,泪光里是被怒火焚烧的爱人模样,“你可知她对我有多重要,你好狠的心。”
高照面无表情地看着元令仪发疯撒泼,漆黑的眸光阴冷诡谲。
他从未见过元令仪如此的一面,好似即将失去幼崽的母狼,龇牙咧嘴,弓背炸毛,声声嘶吼做无谓的抵抗。
他与元令仪一南一北对峙许久,斟酌半晌后,喃喃地说道,“此毒,并不足以要她的性命。”
“高照!”元令仪音调陡然拔高,凄厉的尖叫甚至惊动了屋外避险的众人,“以身试险,可以是我,但绝不可以是君君!她是我用命救回来的孩子!”
“你才十九岁,不过年长她五岁而已,她怎么就是个孩子?”高照强忍怒气,沉声说道,“她不过是昏睡一阵,于性命无碍……”
“砰”地一声,红木雕花门大开,高昱拽着一个太医打扮的人急急闯入,完全无视剑拔弩张的两人,将瑟瑟发抖的太医扔到床前,冷声说道,“她死了,你陪葬。”
元令仪似被这破门之声惊醒,神思归为,她掩袖擦泪,缓声说道,“请您务必救救她!”
“下官自当尽力。”老太医颤着手摸向元令微的手腕,急得已然是顾不上男女大防。
高照见元令仪情绪缓和,刚想上前,就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元令仪问向门外诸人,“刘淇何在?”
“在席太保宅中。”李乐宜上前一步说道,往日花一样的少女此刻脸上尽是杀气,英气的眼中是如火的恨意,“请大小姐允我随您一同前去。”
“穗岁留下,你随我同去。”元令仪冷冷地扔下一句,全然不顾面色阴沉的高照。
高照追至她身后,全无礼仪风度大喊道,“熙熙,你去了也于事无补,席公甚至不会让你见到刘淇!”
元令仪充耳不闻高照的劝告,脚步生风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