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元令仪面无表情，只是胸膛之内，心却是颤了又颤。
元暨麟到底瞒了她多少事情。
“玲珑姑姑说，长遥夫人与先皇后、姨母曾一同游历经商，她们曾在苏州建了商号……”元令微倚在元令仪怀中，大病初愈的身体单薄得很，似一枚枯叶坠落，“那时候，他们救了一批人，给了他们活计，苏州的商铺也是由他们打理。”
“她们三人，真乃旷世奇女子……”元令仪用力将元令微抱紧，臂弯温热，直让元令微沉溺。
“可是怀璧其罪……有人盯上了她们的产业，不得已将所有惹眼的产业抛售转让，消灾保命。”元令微声音软糯，语调却是难掩的惆怅悲苦，“今日广胜寺外的人，就是当年她们救下的人及后辈。”
元令仪垂下眸子，冷月清辉似纱覆面，予她无相慈悲，“怪不得，他们要以命相搏……”
她尚有半句消散于胸……
怪不得何晓要赶尽杀绝，尽是为了地下的宝藏。
“是何等厚颜无耻之徒，行事毫无道义？”元令仪语调清冷，眼睛直直地望着院中的莲池，看似无波无澜，实则暗藏汹涌。
“琅琊王氏……”元令微幽幽说道，“王玙。”
满庭芬芳正盛，虫鸟贪欢长鸣。灯下蜉蝣一日之寿，深谙及时行乐之道，更遑论百年世家。
“当真是天下好物，琅琊王氏皆要染指三分。”元令仪神色森然，联想到长遥夫人，心更是一阵剧痛。
“难怪夫人恨毒了他。”元令仪轻声说道，“若我是她，恨不得啖其血肉。”
“不止如此，玲珑姑姑说得隐晦，但我似是猜到了些当年往事。当年她们仨人如日中天，怎么可能轻易舍下辛苦打拼的产业……”元令微扭过小脸，直直地盯着元令仪，双眼猩红，无声的怒火焚尽肚肠，“是王玙！是他欺骗了夫人，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害得她家破人亡！”
元令仪双眸如水，映照出元令微的倒影，好似一只炸毛的幼狮，她紧紧地攥住元令微的手臂，幽幽说道，“不急……”
黄沙埋骨，掩不住新仇旧怨。只待奋起一击，杀尽王氏血脉，定要他阖族偿命！
“长姐，先前是我错了，我不该不敬长姐。”元令微支棱起身，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全是元令仪的模样，粉腮鼓起，带着小嘴微微撅起，更似一只小花猫，“是我急昏了头，猪油蒙了心……”
元令仪微微转头，寒了半夜的眸子渐渐现出暖意，她唇角勾起，“无碍，是我们君君长大了，亦有自己想要护住的人了。”
“长姐也是我要护住的人！”元令仪瞬时挺起胸膛，圆溜溜的眼睛熠熠生辉，竟比漫天星辰耀眼，“我以后要守护父母祖母，长姐兄长，还有二叔、三叔一家！”
“好呀！”元令仪额头轻轻抵住她，“别忘了还有你的韩颂哥哥！”
元令微登时羞红了脸，“我才不要！合该是他守住我才是！以命相护才行！”
“好好好……”元令仪笑得揶揄，“若不能做到以命相护，我们君君才不嫁！”
元令微霎时弹了起来，一个跺脚转身，噔噔噔地惊飞了飞虫夜蝶，带着少女不可言说的娇羞心事溺于夜色。
元令仪缓缓起身，沉稳的脚步声响在身后。
“还未休息？”高昱小心捧着一幅画，“明日事务更加纷杂，早些休息吧。”
“好……”元令仪轻声应道，白天的一幕幕似千斤重担压在她胸口，千言万语横亘在喉咙之中，说不得一字一句。
她方要迈步向前，就听高昱声起，“今日，多谢你。”
元令仪只觉得心跳一滞，她缓缓转身，“何来的谢字？应该是我该感谢表哥才是。”
今日何晓步步紧逼，句句试探，一举一动皆有深意。
元令仪委实有些迷茫，纵使皇室父子情薄，可周帝到底是在太后裴氏眼下，费劲心力护他长大，应该是有些真情在的。
可何晓的所作所为，只让元令仪心惊胆战。
可帝王心思难测，欲取欲予仍要百般试探。图得到底是臣子感恩戴德，忠心不二？还是君父威重，仰之弥高？
在元令仪心中，无论怎样，绝无可能是父子情深。
“只是表哥……”元令仪心中的愧疚几欲将她淹没，“毁寺征来的地，其利之大，熙熙不能独占，该由表哥占七分才是。”
高昱小心地将画像放在一旁，“身外之物而已，于我而言，无甚在意你尽数留着吧。”
“可是，若没有我，地宫宝藏全是你的。”元令仪急急说道，想到地宫之内堆积成山的金银财宝，直替高昱惋惜。
“熙熙，你怎会如此天真。”高昱神色自若，浑身尽是松弛自若，全然没有了先前的防备，“就算没有你，我也是要选苏州之地，绝不会是地宫之财。”
元令仪静静地立在他身前，只待他将此事拆开揉碎讲出。
“你真当何晓今日给的，尽是我能选的吗？”高昱朗声说道，语调如常，全然卸下了负担，“亲王之位，陛下恩典，势在必行。”
所谓的选择，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本心。
唾手可得的地宫之财，堪比大周本朝基业。
是人就有贪欲，更何况此中财物还是苏也媞留下的，本该就是高昱的囊中之物，他若动心情有可原。
可他是皇子，尚有君父在位。
国库空虚，社稷百姓与周帝均需要这笔钱去填补亏空，周帝珍爱高昱这个儿子，可也决不允许他恃宠而骄，凌驾于军权之上，肖想天子之物。
可苏州的地却不同，国策施行本就困难重重。征地而来的利益，佃户拿上一些，地主拿上一些，地方官拿上一些，京官再拿上一些。
待入了国库，已是被层层抽成，能留下五成，尽是百官良心未泯。
元令仪的话也不曾作假，拆寺之后留下的地，极难复耕。前期人力物力投入之大，国库能否在保障边疆稳定的前提下利耕利民，却是难说。
这种事情，元令仪能想得通，内阁的众位辅政大臣自然能想到，治理大周三十余年的周帝亦能想到。
可见大周财政艰难，已然容不下他们瞻前顾后了。
于周帝而言，高昱选择收下苏州的土地，是皇子担起了为君王分忧的担子，是避祸多年的高昱接纳他的表现，亦是高昱愿意入朝堂争皇位的开端。
元令仪面色僵硬，她不敢再深想，自己的未来的夫君与亲生表哥刀剑相向的一天。
元令仪心颤到气息不稳，“既如此，为何要让我替你做选择？”
高昱沐浴在月华之下，人立在花丛之中，翩翩夜蝶嬉戏翩跹，似是仙人临世，仙肌玉骨如冰。
“熙熙，若是母亲还在，她定会希望我如此……”高昱视线如丝似缎，缱绻地覆在元令仪身上，“于我而言，血脉至亲稀疏。你不必心存负担，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高昱堪堪截断自己的话头，只留半句梗在喉咙之中。
亦是心向往之……
“熙熙，十五年来，每每皓月当空，我皆是一人独自窝在北五所里独赏。”高昱眼中盛满星河皓月，恣意的满足几乎要溢出眼眶，“如今甚好，我从前不敢肖想的，今日尽在。”
高昱的字字句句似尖锥划过元令仪的心，她不敢直视高昱，他满足的神情太过让人心疼。她甚至不敢细究这十五年来，他在裴太后眼下艰难求生，到底受了多少委屈苦痛。
“表哥，英国公府也是你的家……”元令仪轻声说道，全然忘了此话于当朝亲王而言，是僭越大罪。
“好啊！”高昱眉眼飞扬，爽朗的笑声溢出耳畔，“待回京之后，我定要到府上小住一阵，好好尝尝姨母的手艺，也定要好好管教一下君君的劣性。”
元令仪一愣，唇边不自觉地漾出阵阵笑意，她似寻常女儿家般地沉浸其中，想到阖家安康团圆，更是不能自拔。
“你何时返京？”元令仪轻声问道，“母亲若是知晓，定当欢喜不能自胜。”
“还是等事情平息之后，张宓福毕竟是老师唯一的亲人了。”高昱长舒一口浊气，“老师待我至真至诚，我决不能让他唯一的骨血遭遇不测。”
“可是会耽误亲王典仪？”元令仪心下忧虑起，苏州有她在，何晓既已承诺，边张便绝无性命之忧，况且君心难测易变，若是因此被朝臣参本，未免得不偿失。
高昱脸色微沉，“无碍，只是一个虚礼罢了……”
元令仪眼见他面色不虞，心下了然。
今日高照唤他一同离开，同为试探。
近日来看，高照与高昱兄弟情深不浅，绝不似传言所说不共戴天。
可如今高昱被封亲王，得周帝暗中照顾十五年，一朝强势入朝堂，俱是瞬息万变。
高照怕的不是周帝期许，不是帝王制衡，怕的是高昱真存了储位相争的念头，届时手足相残，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