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这是舅舅呀，你看，舅舅给你买了生日礼物，是小汽车。和舅舅握握手，好棒，要不要舅舅抱一下。哦，哦，不要，不要，妈妈抱，妈妈抱。”晓晴抚了抚把头埋进颈窝的儿子的背，又对信一说：“他怕生的，你多来几次，他会记得你。”
信一没去关注小孩，视线被护腕贴牢牢箍在晓晴的手腕，“手怎么了？”
晓晴轻描淡写，“腱鞘炎，不是什么大事。”
“抱他抱的？”信一努努嘴，“必须要你抱？”
“我不在的时候有保姆，只是保姆抱的时候不能给他看到我。”晓晴说，“好黏人，眼睛好灵，小狗一样，我不抱他就要哭叫。”
“还不会走路？”
“男孩子是晚一点了，但他会站会坐了。”
“一周岁了呢，好快。”信一牵牵他的小手，仍由他把自己的手串摘去。
“快点拿回去，”晓晴对信一说，“当心他给你摔了。”
“没事，让他玩吧。”信一摇摇头，“我迟到了，他刚刚抓周抓到了什么？”
“还说呢，是他爸爸的劳力士。”晓晴笑出声，“明明给他备了画笔、钢琴模型、听诊器、场记板、博士帽……他偏偏抓到一时兴起拿来凑数的劳力士，给他爸爸郁闷到不行。怎么不是有天分，他爸爸，他外公，全叫他遗传去了。”
“你倒是不介意。”
“我介意有什么用？”
手串果然摔了，信一捡起来，又问：“他爸爸呢？”
“在书房，”晓晴冲楼上扬扬下巴，“同人家谈生意。”
“他最近待你好吗？有没有欺负你？”
“当然好呀，他可不敢欺负我。”
“如果他欺负你，一定跟我说。”
“每次都是这几句，我听得耳朵生茧。”
信一默默收声，又去逗弄晓晴怀里的孩子。
晓晴见了，问他：“这么喜欢小朋友，几时成家？养一个自己的？”
“有你的一个小仔就够了，”信一说，“我们的爱都是他的。”
“是吗？”晓晴反问，不知是对哪一句的反问，“那你多来看看他。”
“算了，”信一摇头，“他老爸不喜欢我。”
“不会。”
“那就是我不喜欢他老爸。”
“信一。”晓晴拖长语调喊信一的名字。
“给保姆抱一会儿吧，”信一看着晓晴向上托了托孩子，心疼她劳累。
“他马上要午睡了，”晓晴眨眨眼，“等他睡着，我们溜出去吃糖水吧。”
出门后他们并肩走着，几步后挨在一起，又几步后挽住胳膊，又几步后搂紧肩膀。
“歌厅最近好吗？”晓晴问，
“还好。”信一说，“你不来玩。”
“孩子太小，做什么都不方便，有空我一定去。”晓晴又问，“十二呢？他们好吗？”
“都好。”
“都好就好。”
他们走得极慢，把每一步都踏实。信一突然想问晓晴为什么没有多请几个工人，为什么一定要亲力亲为去照顾小孩，太劳累。但他没问。天压得很低，这让信一想起曾经。曾经，或许曾经也有一些人是这样照顾小孩的。他们走得极慢，把每一步都踏实。
路过书店，不由自主去看橱窗里陈列的书。
“欸。”信一说，“买几本漫画书给他看。”他指的是晓晴的小孩。
“不要。”晓晴给了信一一拳，“哪有给小孩看漫画书的？看点儿童绘本了。”
“龙哥常说你是看漫画书长大的，也很聪明，也念了大学。”
提到龙卷风，他们双双沉默下来。双双在书店的橱窗前停下脚步。他似活在那里，活在一本本目所能及的书里，也注视着他们，好像欣慰，好像感慨，好像无能为力。旧了，泛黄了，生折痕了，却还被一个塑料套子包裹着——那是他的棺椁，那是他的骨灰盒。
“信一，”晓晴说，“原来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
没去糖水铺，他们随意找了间酒店。
为什么人可以活得这么痛苦？先前从未践行过的残忍，他们践行。他们融合。拥却不成拥，抱却不成抱，吻却不成吻，在一个新世界里，他们变调。哭泣声，水渍声，淅淅沥沥，连绵不断的一场阴雨，终于降落到他们身上了，这是通往未来的必经之路。
肉在皮肤下面跳，皮肤在皮肤下面跳，皮肤在肉下面跳。再颠倒。云雨巫山枉断肠。一切都是爱，除了爱本身。
一支烟，两个人，你来我往。有些话粘在烟上，不必说；有些话太沉重了，烟负荷不能。
信一问：“为什么你想留在他身边？”
晓晴模糊了，她不知道信一问的那个“他”是谁。
但就算她清晰，她回答不出来。
所以她哭了。
她应该回答，她会说，他很强大，他很富有，他可以提供她需要的一切，一条小河分开两个世界，令我心向往。
晓晴擦干眼泪，走时没让信一送她。
“你去哪里了？”
晓晴回到家时她的丈夫正坐在漆黑的客厅里等他。
“老事务所。”晓晴撒了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第一次见面，他来找她咨询案件。
“张律师，您好。”男人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是李家源，你可以喊我Jimmy。”
“Jimmy。”晓晴同他握手，眼中隐隐有泪，“你可以喊我晓晴。”
“晓晴。”
眼前的男人和记忆中的男人逐渐重合。
“晓晴，回屋吃饭了。”
晓晴抬起头，看见站在飞发铺窗边的龙卷风。
“看吧，张少祖。”她对他说，她似乎真的对他说，“到头来你也放不下我，我也放不下你。”
只是有你我不在。
而有我你不在。
END.
晓晴的儿子会喊人了，但只会喊妈妈，不会喊爸爸。
“爸爸。”晓晴指着绘本耐心教导，“爸——爸——”
还是不会喊。
今天就算了吧，晓晴想。
不行，晓晴又想到，她的孩子是有家的，她的孩子和她不一样，她的孩子可以喊爸爸。
于是晓晴再重复，只是渐渐地她的声音里有泪。
“爸爸。”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