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象沉和,虽有寒症,却不妨碍血气相通,除了头发掉得多一些,并无其他难症。”

    年逾古稀的老人摸一把胡子,写下一张方子递出去,向周梨道:

    “多食人参、鹿茸、燕窝、鱼翅等物补血祛湿,可缓脱发之苦。”

    “那也得吃得着啊……”周梨嘀咕着。

    “姜太医,不是秋症吗?”季长桥看周梨把方子揉成个纸团往裤兜里揣。

    “毫不相干。”

    “没有性命之忧?”

    “小王爷尽可放心。”姜太医又摸了一把胡子,向季长桥问道:“老夫听闻小王爷此番出宫是撑杆翻墙出来的?”

    “也不尽然。”

    “哦?还请小王爷赐教,老夫还有一个与王爷年纪相仿的外甥困于宫中,如今老夫是爬了宫墙柳树出来,那柳树却被军府卫连根拔起,再没别的出路可寻了。”

    “还向宫门守卫塞了两锭金子,换了曹公公的衣服,告诉他们司礼监正缺人手,不让本王出去就拿他们做填。”

    “小王爷果然谋无遗策。”

    “过奖。”

    “若无其他,老夫这就——”

    季长桥点点头,拱手向老人抱拳:“不送。”

    随即掀开帘子,下了马凳。

    驷马齐驱的大车载着老人向城门口奔去。

    周青艾从不远处的树荫下走来,看向季长桥。

    “无事。”季长桥道,“姜太医世代从医,三岁提针,五岁辨药,七岁就能循医角法,要不是正好碰上他为妻女连夜逃出宫来,本王也请不动他。”

    “可信吗?”

    “请他把脉三次,都说没有性命之忧。”

    两人齐齐看向周梨,周梨正捧着怀中栗子左右挑拣,似有所觉般抬起头来,一脸无辜:

    “看我做什么?不是说了还是有点病的吗?”

    “什么病?”周青艾皱眉。

    “掉头发啊,”周梨笑嘻嘻地向她递过去一颗开口的栗子,见周青艾不接,兀自丢进自己嘴里咬开,随意将皮壳朝两旁花圃吐去,“二姐,老大夫说了,要给我吃什么人参燕窝大鲍鱼才能治好。”

    三人并肩走,周梨左手一个季长桥,右手一个周青艾,周青艾却看也没看她,道:

    “福瑞酒楼里有。”

    “我能去吃?”

    周梨眼睛亮了,拉住周青艾的袖子,只见周青艾微微一点头,仍是向前走:

    “赊账,挂陈崔的名字。”

    “你不如直接让他杀了我。”周梨两嘴一撇,在脖子上做了个抹刀的动作。

    “好像刚刚怕死的另有其人。”季长桥瞥她一眼,淡淡道。

    “不许再提!”周梨狠狠踢了他一脚,道:“我怎么知道老钱一把年纪了,还来诓我玩?整个一老不正经,害我提心吊胆大半天。”

    话正说着,三人已经到了“钱氏医馆”的木幌子门口,薄薄的木扇被推开又合紧,没等周梨往屋内去,刚进去的妇人和孩子又被老钱推着肩膀赶出来:

    “爷爷我这儿又不是菩萨庙,没钱来找什么药?你往那儿去,”老钱扳着孩子的脑袋转了个向,正巧对上周梨的眼睛,“出了这条巷子再向西走,十里路不到,就能看到无音寺的香火了,领着你娘去向老和尚要几根香,看看那儿的神仙能不能保佑。”

    孩子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穿过周梨的肩膀,向这条长街的尽头望去,只看见这条路越挤越窄,挤得所有的屋檩瓦条好像稀稀落落往下掉,哪有什么寺庙香火。

    被推出来的妇人狠狠咳了几道,想要往孩子脑袋上拂去一掌,这掌落在孩子的头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又顿了顿,声音乏弱,一点儿都没有当初在酒肆中严正和凛然:

    “走吧。”妇人这样说,就要去提挂在墙角的柴篓子。

    男孩眼疾手快,先一步将这几乎要压过他整个身子的柴篓子背到肩上,一抹脸上的泪水,一言不发地牵过妇人的手,越过周梨的肩膀向前去了。

    “不过一个夏天,已经长这么高了么。”周梨回头看两人蹒跚远去的背影说。

    “什么?”季长桥也跟着她的眼神回头,莫名觉得刚从医馆中离开的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不认识了?上次我们吃阳春面的时候见过他们的。”周梨转头回去,一把揽上老钱要缩回去的肩膀,右手顺势往他脖子上勒紧,勒得老钱要松散的骨头几乎就地瘫在地上,咳嗽声比刚刚离开的妇人还要响。

    落在半边竹笼里的绿鸟嚎着嗓子大喊:“小果儿!小果儿!”

    周梨将怀里刚刚揉成团的药方朝绿鸟丢过去,丢得这鸟顿时从竹笼里歪倒,见周梨瞪过来,霎时喊也不喊了,两眼紧闭,俨然一副昏死过去的模样。

    老钱乘势将周梨的胳膊一捉,反来了招“釜底抽薪”,压得周梨瞪住眼睛挤在不高的木柜上,束发的红带落在老钱青脉纵横的腕间。

    “还得多练啊小果儿。”老钱笑道。

    不防身后周青艾捏了颗黄豆出来,向老钱肘间一打,登时打得这老人松手退开几步。

    笼中绿鸟半睁着眼睛大喊:“暗算!暗算!”见周青艾两眼漠然地扫过来,比周梨瞪圆的眼睛还要吓人,霎时又歪着脑袋昏过去了。

    “这是何意?”老钱问。

    “为什么不救刚刚的人?”季长桥先出声。

    “原来是来这儿当好汉了?”老钱笑了笑,向前捉住绿鸟的两翅,拍了拍它的脑袋,“别装了。”

    等这巴掌大的鸟儿晃晃悠悠将眼睛眯开一条缝,见老钱掌中托着一颗已被捏成粉末的黄豆,顿时来了兴头,朝老人枯瘦的掌心啄去。

    “收了他们也不过白搭银子,如今此症难解,所有的药都不过图个心安,没半点儿能救人的招,还不如请他们去拜拜菩萨,也许菩萨真能显灵?”老钱见季长桥满脸正气怔在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笑:“你又怎么知道秋疫不是因这两人而起?即使我真的不救,有什么错?”

    “各人有各人的命啊。”老人一声叹息,从柜面下摸了根短烟斗,就要拿着火折子点。

    周梨一把抢过来,两掌撑在柜面上,仗着身后有周青艾撑腰胆气也大了两分,道:

    “谁管那两人死活了?”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说你诓我的事。”

    “诓你?”老钱又将火折子从周梨抢回来,点燃烟斗中的草叶,狠狠吸了一大口,吐出徐徐青烟,“诓你什么?”

    他顿住,似有所觉,上下打量了一番周梨,猛地捉着她的手腕出来,探了两指上去。

    “还演?你和这鸟是不是师出同门?”周梨要把右腕收回,却第一次察觉到面前这个半截身子好像入了土的老人气力居然如此之大,连抽了好几次都没把右手从老人掌中抽回。

    “别动。”老钱把烟斗搁在木柜上,神色沉肃。

    周梨一手撑在柜面上,鲜少看到他有这样肃然的表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便想起来当初见到老钱的第一面,是在西郊外的乱葬岗,她提着从宫中摸出来的针扎小人,按三王爷的意思找个地方毁尸灭迹。

    火刚在荒草蔓生的泥土中烧了半刻,一声震破天响的嚎啕将她惊得抬起头,整个乱葬岗中遍地坟茔,老钱撑着一杆竹飘白帆,帆面正写“卜卦算命”,反写“童叟无欺”,老人就在帆下匍匐在一座坟头上,肩膀抽个不停。

    周梨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本要烧了小人就回去,定睛一看老钱伏下去的地方居然是她上个月替小赵做的坟,那坟没个碑石,也没有题字,只有一茬又一茬的野草从坟头上冒冒失失地长。

    周梨只道这老人是小赵千里之外的什么亲戚,看他痛哭流涕到几乎昏厥的地步,心有不忍,才想着去告诉他小赵的尸首并不在此处,里面只有一些衣裳和熬汤剩下来的大骨头,人都被烧没了,就别哭了。

    刚上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手腕就被他反手捉住,老人回头过来,脸上鼻涕眼泪都来不及擦,捉着周梨的右掌看了一小会儿,开口就说:

    “姑娘,老夫瞧你印堂发黑目光无神唇裂舌焦,恐有血光之灾啊!”

    周梨一惊,心知近日自己的右眼是总跳个不停,也忘了问他到底是小赵的什么人,只喃喃道:“那怎么办?”

    “好说,老夫与你甚是有缘,今日正好从无音寺求得一枚主持开过光的平安无事符,只消三两银子,就能化解此难。”见周梨面露难色,似乎要了这三两银子比要了她的命还重要,老人才把自己的钱袋拿出来,露出里面小小的一节银色,道:

    “放心好了,这三两银子不过先放在我这里,花钱消灾,等姑娘你的灾光尽褪,这三两银子还是会还给你了。”老人咳了咳,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像我这样就要入土的人,还要些银子做什么呢?”

    周梨这才点头,从怀里摸出那三两银子,换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绛红小包,木木讷讷地就这样被老钱哄着离开,临到了了才想起回头,问他:

    “你是小赵的什么人?”

    “哦,不认识。”老钱这样说着,两腿一蹬,在乱葬岗中丢了那杆竹帆拔腿就跑。

    周梨只呆在原地两息,随即咬牙向那个影影憧憧的背影追去。

    两人在萧竹林中追了整整一天一夜,追得大半片青竹上的青叶都踏上草麻鞋的横印,隔壁婶婶家报晓的公鸡传来第一声高鸣,老钱才体力不支,喘着大气指向周梨,说从未见过她这样为了三两银子就拼命的姑娘。

    周梨追掉了一只草鞋,将那只沾满泥泞的赤脚往老人胸口狠狠一踹,只说了两个字:

    “还钱。”

    老钱这才从自己的钱袋中摸了三两出来,老老实实递出去。

    当然,摸出来的那三两银锭是他用银墨在铅锭上上的色,被周梨知道后气得扒光了他下巴上所有的胡子,这些都是后话了。

    周梨有时候会觉得这老头心性比自己还小,从来不像别的老人那样一开口就是板正得几乎天要塌下来的神色,也许季长桥都比他更像老人一些。

    她撑着自己的下巴,缓缓打了个哈欠,想看看老钱这回又要胡诌什么话。

    老人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脸上神色变幻莫定,一会儿眉头舒展,一会儿满眼愁绪,青一阵白一阵之后,老钱才像是好不容易压住了胸口摇荡许久的心绪,向周梨道:

    “发财了,这回发大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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