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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世界一)

    1974年,春。

    春城还没入春。

    冷风从厂区西头吹过来,卷着机床残屑和铁锈味,穿过老红砖砌成的车间楼,拐进职工礼堂的铁皮门,刮得帘子“啪啪”响。

    早晨七点四十,厂广播还没响起,人却已经聚了半个礼堂。

    “听说了没,文工团的京城女干部今天来演出。”

    “我昨儿看人排练了,唱得贼好看,那身红衣服比露天电影里的演员还亮。”

    “这年头,敢穿酒红大衣的姑娘,不是疯了就是有背景。”

    “嘿,我听厂长小儿子说了,人家姓沈,是沈副司令的孙女儿。”

    “啊?那不是——”

    “噤声!别命不长了你。”

    人群的窸窸窣窣声像小刀刮在铁皮锅上,吵得厉害,却没人真敢大声。

    顾既沉背靠舞台侧门,在幕后搭台的阴影里。

    他没打算来看什么文艺演出。

    他是被老电工张师傅临时拉来钉舞台灯架的,“你年轻手稳,上去把铁丝绕好。”

    “什么?你不想来?别傻了,三机厂厂长的老上司孙女来演出,你别说不想看,连不想听都不行。”

    于是他就来了。拎着工具箱,站在灯架后头,看着舞台上的帷幕还没拉开,思绪却不在演出上。

    直到那一声琴音响起。

    不是什么大乐器,是那种轻轻拨弦的前奏,像清晨第一缕薄光落在还没化的霜上。

    然后是她的声音。

    “大家好,我是来自京城的沈南枝,今天和大家一起过个暖春。”

    顾既沉抬头。

    那女孩从幕布后走出,一身酒红呢子大衣,领口是白绒翻边,腰身收得极紧,像是剪裁得极好的样衣。她戴了顶棕色的呢帽,鬓角压得整整齐齐,脸上是干净温润的白,眼睛极亮,一开口便叫人移不开眼。

    她不笑的时候,像雪地里的瓷瓶子,美而静。

    可她一笑,阳光就全亮了。

    顾既沉没怎么见过这样的人。

    在春城,姑娘大多穿蓝布棉袄、黑胶鞋,讲话带着浓重口音,哪有这样一个走进老厂子,还带着糖味儿的天仙?

    可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唱歌时,眼神往台下掠了一圈——

    那一瞬,像是有人扯着他的肩膀,拉他回了神。

    她在看他。

    不是无意撞上的那种扫视,而是——静静的,像是早有预谋,轻而准地落在他身上。

    他整个人僵了一秒。

    她却只是轻轻扬起下巴,对他笑了一下。唇角一弯,眼尾轻挑,像是心思极深,又偏偏不肯说破。

    顾既沉心跳猛地一顿,接着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低头去捏指节,耳尖一寸寸红了。

    演出持续了三十分钟,沈南枝跳了舞,也唱了两首新词。节目压根不是什么“宣传”,她就像是舞台上的火,一身红燃得礼堂热气蒸腾,叫男青工们一个个愣着不敢动弹。

    演出结束,礼堂口炸开了锅。

    “那是人吗?我看是仙女下凡。”

    “可不是,她那高跟靴子一踩,厂长儿媳都不敢喘气。”

    “京城的人果然不一样啊,啧……”

    礼堂后门口,顾既沉擦完手,把工具归好,正准备悄悄从后门走。

    结果刚一转身,就被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叫住。

    “喂——”

    他一愣,肩膀一绷,缓缓回头。就看见她从舞台另一侧绕了出来,正站在斜阳里看他。

    她把帽子摘了,长发高高扎起,酒红大衣扣子解了两粒,露出里面白毛衣的领子,身形轻巧,眼神像是猫一样,亮得很。

    “你刚才站在那边看我?”她走近,轻飘飘问。

    顾既沉嗓子哑得厉害:“没有。”

    “骗人,”她歪头笑,“我台下看得很清楚,你就是看我了。”

    他没说话。

    她一点不怕生,反倒蹲下来看他工具箱:“你是修机器的?”

    “……装台。”

    “我看你不是装台的人。”她语气轻松,像在说什么不紧要的话,“你力气大,眼神也稳,应该是搞技术的吧?”

    顾既沉抬眼看她一眼。

    沈南枝笑意未褪,声音软:“我说得对不对?”

    他张了张口:“……顾既沉。”

    “我没问你名字。”她忽然轻笑。

    话落,她把手里那颗奶糖递过来,语气轻快:“谢谢你刚才搭的台灯。”

    他迟疑地接过,指腹蹭到她的手指,心跳一下子漏了半拍。

    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回头朝他摆摆手:

    “下次再见啊,顾同志。”

    她走远了。

    他站在原地,掌心里攥着那颗糖,指尖发热,像是被灼了。

    沈南枝回到宿舍时,天光正好。

    她被安排住在三机厂文工团的专属宿舍,原本是厂长老部下特意空出来的小单间,地方虽旧,胜在安静清净,还摆着一张旧书桌和半人高的暖水壶。

    她脱下红大衣挂在床头,坐在桌前,翻出随身带的小信纸和钢笔,落笔前沉吟了几秒。

    窗外风过时有树枝刮在玻璃上,像是有人指节轻敲,一下一下,催着她将心事写下。

    她写道:

    “江爷爷:

    您好。

    您托我来找的人,我今天见到了。”

    钢笔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轻痕。

    沈南枝偏头想了想,笔继续滑下去——

    “我是在厂里的文艺演出上看到他的。

    第一眼并不能肯定是不是您说的那位‘顾家孩子’。他身形瘦高,穿着最普通的工装衣,肩膀有点塌,看起来并不起眼——但眼神不同。

    他看人,是带着点克制的。像是怕自己看得太多,会吓跑对方。我注意到他,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看我,只有他……像是在认真听我唱歌。

    后来我找了机会和他说话,他叫‘顾既沉’。

    她写到这里,轻轻顿了一下。

    继续写:

    “您说,他父亲早逝,爷爷也没在他身边多久。

    找机会,我会再试探他一阵。

    等确认之后,我会回信。

    顺颂安好——

    南枝上”

    她收笔,折好信放进小信封里,压在书上。

    窗外的风忽然停了,阳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落在她的膝头。她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神情闲适,唇角慢慢扬起一丝细小的笑意。

    “也许我这一趟……不算白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沈宅,北院,落地窗前的红木长沙发上,沈母哭得满眼通红。

    “你说你……呜呜呜……老沈!你干嘛非要她去见那个江毓?你看看,咱们家枝枝现在连家都不回了——从没出过远门的姑娘啊,这次居然跑了!”

    她向来是个端庄温婉的美人,说起话来声音一向轻缓。此刻却泪眼婆娑,嗓子都哑了,语气里又是担心又是埋怨。

    沈父在一旁坐立不安,拍着她肩膀安慰:“娇娇,别哭啊。咱们家姑娘你还不清楚?心比天高,谁能逼得动她?她去春城,也不是真跑——是你爸给她安排的。”

    “安排个什么嘛!”沈母眼眶通红,“她一肚子主意,从小又娇气,这一下子去了南边,万一冻着饿着怎么办?又没带几件像样的衣裳……她哪里吃得了苦啊!”

    “那你怪我了?”沈父也急了,回头吩咐身边警卫员,“小刘,立刻去电总政那边,查一下南边文工团的调派记录,再联系一下春城三机厂,问问她人到哪儿了。”

    这时,二楼楼梯上传来拐杖敲地的声音。

    “吵什么吵?”沈老爷子拄着拐杖,一身深灰呢子大褂,站在楼梯口,脸色沉如深井水。

    “女儿出门两天你们就哭成这样?丢不丢人。”

    “爸……”沈母声音哽咽,“枝枝她是个姑娘家——您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是姑娘家又怎样?我沈仲齐的孙女,连一趟文工支援都跑不了?”

    沈父忙起身劝解:“爸,娇娇她不是这个意思,是我不对。主要是……这次相亲确实安排得仓促了点。我想着江家也不差,咱们和江老爷子又是几十年的交情……”

    沈老爷子冷哼一声,随即语气软了一点。

    “江家?江家什么不好?江毓那小子,你小的时候还被他揍过呢。人是不错,聪明、有志气,咱们家枝枝要真看上了他,我也是当然没话说的。”

    沈父一愣:“那您刚才还说——”

    “我说什么?”沈老爷子重重一拄拐,“我说你是个蠢人!”

    他冷声道:“政策是会变的。顾家当年走得有多急?你知道顾士旗那斯是怎么跟我断的联系吗?”

    沈母抽泣:“听说……是怕连累您和其他人?”

    “不错,”沈老爷子眼里掠过一丝复杂,“他走得不甘不愿,最后留下一个孙子,说不出户口在哪,也没人知道孩子姓什么……我只知道,他死在了南边,死前还给我留了一句话——‘有缘的话,我孙子还会回来’。”

    沈父怔住:“那枝枝这趟……也是您安排的?”

    沈老爷子抬手:“别以为你算计了谁。枝枝这丫头心比你还细。她去那儿,即是为了躲你安排的相亲,也为了她我和老江想查清楚那孩子现在在哪里。”

    沈母掩面,低声呜咽。

    沈父叹了口气:“我也是……也是一时着急。”

    沈老爷子拐杖一敲,语气果断:“我只说一句——我们家宝贝姑娘,不喜欢的,谁都别想逼她。哪怕那男孩是江家的种——她不点头,也不行。”

    话音落地,屋里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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