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

    “皇帝!襄陵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你怎忍将她许给一条被人赶出来的丧家之犬!”

    听罢元珩的话,太后率先勃然大怒,因此也就没人注意到在听到赵辉名字的那一刻元妙仪霎时间灰败下去的脸色。

    已经只剩一层朦胧影子的梦魇又逼压了上来,黑沉沉投下阴翳。没有尽头的夜雨、男人狰狞的面容、扑在脸上让人作呕的酒臭、紧紧扼在脖颈上无法挣扎的虎口,还有从身下缓缓流出的濡湿衣裙的血。

    元妙仪像被人施了咒法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明明是春和景明的好天气,身上却一阵阵地发冷,和外界如同隔了一层,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皇帝和太后的对话。

    “母后息怒。”

    “皇帝,这就是你所说的堪为良配?”

    “襄陵是朕亲妹,论出身尊贵大燕能出其右者寥寥,赵辉系南赵皇室正统,虽暂为奸人迫害一时沦落,但在民间与世家中声望都极高;他品貌卓尔不群,之前做王孙时便是才德出众;且赵辉将身段放得极低,称若能尚长公主,定如珠似宝,有公主一人便足矣,日日唯公主马首是瞻,绝不违逆半句。”

    “赵辉如今权势尽去,只能依附于我大燕皇室,定不敢对襄陵有半点不好;且孤身一人,婚后便是与襄陵一同住在长公主府,届时襄陵上不必侍奉公婆,下不用烦忧妾室,夫君敬重、琴瑟和鸣,兼之府邸紧邻皇宫,母后若思念她了便可进宫共叙天伦,如何不算良配?”

    太后怒气不减:“女也不爽,士贰其行!世间薄情郎不知凡几,山盟海誓说时轻松做时难,珩儿,你也是男人,你难道心中不知这话有几分可信?”

    皇帝闭了闭眼:“朕知道。”

    太后也放缓了语气:“你当然知道。”

    元珩沉默片刻,轻声道:“襄陵若是有意,朕安排他们见一面;若是无意,此事就此作罢。”

    太后去拉坐在一边低头不语的元妙仪:“月奴,你意下如何?”

    牵过来的手一片冰凉,手心还汗涔涔地淌着冷汗,太后大惊,仔细一看,才发现低着头的元妙仪面如金纸,神情惊慌,竟好似清醒着昏过去了!

    元珩赶忙叫人:“去传御医!”

    他贴身伺候的刘吉一溜小跑去找人,整个长宁宫乱作一团。

    ——

    黄知节开完方子告退,前脚刚出宫门没多久,便被皇帝身边的刘吉公公火急火燎地请了回去,一问才知道是月舒宫的那位又不大好了,这次圣上也在场,天家母子两人都被吓得不轻。

    黄知节请完脉,回禀皇帝和太后:“公主近日夜中多梦难眠,再加上一时受了刺激,白日里魇着了。臣那安神的方子不变,只是不能做成药丸了,需熬成汤喝上几日,饮食上清淡些,少思少虑,待睡得好了,自然也就痊愈了。”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让魏福德给黄知节包了厚厚的红包,将人送出宫去了。

    元珩自知理亏,但政务繁忙,还要回去批折子,便让刘吉留下,等元妙仪醒了第一时间去报给他。

    清露殿是长宁宫的偏殿,是太后特意给元妙仪收拾出来的,有时天寒或有雨雪,便留她在长宁宫里宿下了。

    虽是偏殿,却布置得雅致雍容,也备着元妙仪尺寸的衣裳,清墨将雪团儿找到抱回来才知道宫里出了这等大事,见太后守着长公主,赶忙上前劝了几句要以凤体为重,好说歹说劝着太后去歇息了。除了素纨雪衾,又留了一众侍女小心伺候,走的时候太后依旧不放心,让魏福德仔细盯着。

    听见太后离开,元妙仪躺在床上睁开了眼,她本就是一时被赵辉的名字和梦里的情景骇住了,黄知节给她把脉的时候便已经清醒了,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太后和皇帝才继续装晕。

    黄知节定然是发现了,但像他这般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一句话也不多说,只如实讲了长公主的病情。

    元妙仪此时没工夫想苦药汤子了,赵辉......她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心神不宁。

    她本以为噩梦即使再可怖也只是一场幻梦,随着青天白日也就消散了,但今日当皇帝嘴里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什么变了,夜晚的魔鬼竟追着她从梦里爬了出来!

    元妙仪紧了紧身上的锦被,贝齿深深陷进饱满柔润的下唇。

    那梦难道不只是梦,而是预知?提醒她若与赵辉成婚将来自己便会死于他手?

    元妙仪不信神佛,但却也从话本和戏文里听到过类似的故事。赵辉......皇兄还要封他为汝阳王!这和梦里一模一样!由不得她不信!

    如若没有这个梦,如若没有这个梦......元妙仪的指甲掐进了肉里,她可能真的会答应皇兄与赵辉成婚!

    大燕河清海晏,但天下却并非统一盛世,燕朝与南赵以淮水为界分治,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南赵内乱,赵辉北奔,对于元珩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元妙仪如果嫁给赵辉,大燕不仅能兵不血刃地收下汝、淮、雍、连四州,还能安抚那群对皇族心有不满的南方士族。

    元妙仪是大燕的公主,大燕供养她,但若有一天大燕需要她站出来,她亦要回馈大燕。

    她本就对自己的婚姻兴致寥寥,并不在乎自己未来的夫婿是谁,她是大燕最尊贵的长公主,不需要成为谁的妻子。

    如果没有这个梦,元妙仪会和元珩有着同样的想法:一个有利用价值的、无权无势的王孙,一个异国皇帝册封的有名无实的异姓王,定会对她毕恭毕敬,百依百顺。那暂且嫁与他也无妨,就当入赘了一个身份略有特殊的上门驸马。

    毕竟她是这段婚姻里绝对的上位者,若有一日厌了他,和离便是。

    但那个噩梦却告诉她另一种可能,一种她根本预料不到,也完全接受不了的可能。

    元妙仪抬眸,乌润润的一双瑞凤眼里烧灼着火。

    这门婚事,她万万不会应下!

    ——

    元妙仪在长宁宫闲闲养了两天,她离开长宁宫的那一日,刘吉也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御书房去复命了。

    皇帝下了早朝,正在御书房里批折子,让他直接进来。

    刘吉苦着一张脸进来,元珩才发现,元妙仪也来了。

    先皇的大孝还没过去,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艳若桃李又清柔似水,身后跟着她的两个贴身侍女,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太后宫里那只鸳鸯眼狮子猫。

    刘吉跪下向皇帝告罪,元珩没跟他计较,摆摆手让他起来了。毕竟这宫里能管得住襄陵长公主的就两个人,太后算一个,皇帝和皇后加起来算一个。

    元妙仪见了礼:“臣妹见过皇兄。”

    元珩让人给她赐了座,看她面色红润:“气色不错。”

    手里批折子不停:“怎么没让人通传一声?”

    元妙仪让素纨和雪衾出去等她:“襄陵怕皇兄不愿见臣妹。”

    元珩批折子的手顿了一顿,让御书房里伺候的人也都退远了些:“襄陵这是来找朕讨说法的吗?”

    “不,臣妹是来和皇兄商议臣妹的婚事的。”

    元珩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去看元妙仪,当年他抱在怀里哄的雪团子已经生得冰肌玉骨,袅袅婷婷。

    元珩叹了一声:“月奴,皇兄不会逼你去做你不想干的事,你不想嫁赵辉可以不嫁,大燕还不需要用长公主的婚事去换取领土。”

    要达到目的不止一条路,联姻只是最便捷平坦的一条罢了。

    元妙仪沉默了片刻,问道:“阿兄,月奴能不嫁人吗?不只是赵辉。”

    元珩也沉默了片刻,轻柔又坚决地回她:“不行。”

    “但我会最大程度上尊重你的想法。”

    “好,”元妙仪点点头:“那臣妹能嫁给谁?”

    “世家的继承人、朝中年轻的新贵、三品以上文臣武将的儿孙,还有,赵辉。”

    元珩转身从奏折架上抽出一份文书给她:“这是我这两年收录下来的,有资格尚长公主的人都在这里了。”

    元妙仪接过打开细细的看,这竟是一份名单,后面紧跟着这人出身何如、相貌何如、品行何如、文才何如,包括家中是否和睦,父母在否,纳妾情况。

    细细密密的字列的清清楚楚,墨迹有新有旧,俨然不是一时写就的,元珩朱笔御批,有不少人都被他直接从名单上划掉了名字,一些人着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还在后面用朱批颇为嫌弃地评了几句。

    元妙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鼻尖发酸眼框发热,赶忙看了看名单,仔细一数,从元珩这过关的竟只有一十四个人。

    “这些人里,皇兄认为谁可为臣妹良配?”

    元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赵辉。若是他,你过得最自在。”

    “那这些人里,皇兄认为谁品貌才德第一?”

    元珩毫不犹豫,点了点高挂在名单最上头的名字:“清河崔氏,崔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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