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当街亲自发话,方煦的案子大理寺查的很快,吴庸本是江南一富商之子,没什么才识学干,一路走到翰林侍讲全靠花钱打点。他当年会试前偶然结识了方煦,见对方才学过人,便动了歪心思,考前花重金贿赂了当年的主考官,调换了二人的考卷,他也因此高中。
大理寺卿有关此案的奏折上午刚呈上陛下的案头,下午翰林侍讲吴庸和内阁郑学士就双双被关进了大理寺。
就在众朝臣都以为这件由书生当街拦御驾而起的科举舞弊案就此落下帷幕的时候,周文帝突然毫无征兆的派兵围了七八家官员的府邸,沈家恰好就在其中。
不明内情的外人瞧了,还当被围的这几家官员也同最近闹的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的案子有关,心下暗叹,没想到一个无名书生,竟牵扯出这么多的官员。
当事人沈逸对此却是门清,心知这是陛下顺着吴庸在清理京中这些年受贿贪污的官员。
沈逸为此一连半个月都提心吊胆的,夜夜瞪眼到天明,直到官兵上门的那日,他心中暗藏的侥幸被现实戳破,他两腿一软当即瘫倒在地。
沈府主事的人都倒了,府上的下人也都乱做一锅粥,只有几个还算忠心的仆人,仍照旧守在主子身边,其余的下人大多都偷偷收拾好了值钱的行当,纷纷花钱贿赂了守门的官兵,趁乱悄悄跑了。
树倒猢狲散,不过半日的功夫,府上的下人跑了大半,原本煊赫的尚书府一下变的空荡荡的,恰如这冬日院里的光景,处处都是萧瑟冷清。
“这些刁奴,跑的倒是快!”沈夫人冷哼一声,倚着窗,眉眼倦怠的看着院里光秃秃的树枝。
沈家从前也经历过波折,沈夫人不知沈逸这次犯的是大错,只当这次和从前一样,只是暂时的落难,只要熬过了眼前这关,沈家照旧还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
“夫人,冬日天冷,您当心受寒。”一旁的张嬷嬷关切的开口。
“从前是我冷落了你,如今府上一朝遇难,才发现你才是最忠心的。”沈夫人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转头看向一旁的张嬷嬷,许诺道,“等府上这遭劫难过去,你想要什么,我都应你。”
“多谢夫人。”张嬷嬷诚惶诚恐的跪地谢恩,她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色,只能看到她露在外面的一双手抖的厉害。
“我有些乏了。”
不知是不是吹了冷风,沈夫人额头一抽一抽的痛的厉害,张嬷嬷见她一个劲的揉额角,便起身找了治疗头痛的药丸,先服侍沈夫人喝了药,张嬷嬷随后关了窗,扶着沈夫人去床上歇息。
天色刚暗下来的时候,张嬷嬷点了支安神的香,等香燃了近一半后,她悄悄确认沈夫人睡的正沉,之后便轻手轻脚的走到沈夫人的梳妆台前,轻轻抽出最下面的那层匣子,将里面的书信全都揣进怀里。
做完这些后,张嬷嬷熄了灯,走出沈夫人的卧房,步履匆匆的朝自己住的耳房走去。一进屋她就伸手从床下摸出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趁夜挑小道走,一路上小心的避开府上的下人,悄悄的走到了平时鲜有人去的角门。
“砰砰砰”
她抬手轻轻敲了几下门,很快那门就开了条小缝,张嬷嬷当即从包袱里掏出一块银锭递了过去。
门外看守的士兵收了钱,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将门开了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小缝。
张嬷嬷紧紧攥着手中的包袱,侧身通过那道小缝,就这样趁着夜色逃离了沈家。
已至深夜的街上空无一人,张嬷嬷低着头步履匆匆的朝前走去,刚走出沈家所在的巷子,忽然后颈一痛,她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张嬷嬷再醒过来时,屋内黑漆漆的,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全靠桌上的蜡烛照明,才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烛火昏昏,身形健壮的男子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前,正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信件。
张嬷嬷抬头看到桌案前的男子,目光一怔,心下渐渐泛出一丝喜意。
沈家孩子抱错孩子的另一个苦主,穆将军她自然是认得的。
她原本还在发愁,该怎么上门才能见到穆将军,没想到一睁眼,人就坐在她面前。
张嬷嬷的视线落在穆重山手中的书信上,她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不断的响在耳边,她心想老天终于开眼,帮了她一次。
张嬷嬷深吸口气,她看着前方的穆重山,不自觉抬高了音量:“穆将军,老奴知道当年两家换子的内情,老奴愿做人证,指认沈家。”
穆重山一向最不耐烦看字多的东西,他将手中的一摞信纸翻的啪啪作响,眉宇间是按耐不住的烦躁,听到那嬷嬷的声音,他才发现人已经醒了。
“你倒是识时务,我什么都还没问,你就愿意作证了。”
“穆将军看过了那些书信,对于当年换子的内情想必已知道了七七八八,老奴不过是顺水推舟,为自己求个生机。”
“你说的倒是诚心,可你跟了沈夫人半辈子,我可不敢这么轻易就信了你的话。”
穆重山说罢,目光又落到手中的信上,并未将张嬷嬷的话放在心上。
张嬷嬷见此,却是有些心急,语气焦灼的说道:“不敢欺瞒将军,老奴这次逃出来,本就是要找将军,向将军禀明当年换子的内情。”
“哦?”穆重山放下手中的信件,身体往后顺势斜靠在椅子上,一双黑眸定定的看向张嬷嬷,“嬷嬷有这么好心?”
那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和打量,张嬷嬷被看的有些喘不过气,她垂着头,眼中闪过一番挣扎,俄倾,他目光一定,咬牙愤愤开口:“沈家那群道貌岸然的人,早该有报应了。”
“老奴不敢欺瞒将军,沈老太太寿宴上意外离世的孙嬷嬷,是我多年的好姐妹。夫人出阁前,我们俩就一起在她身边伺候了。”
穆重山闻言坐直了身子,眼带兴味的望着面前的嬷嬷。
在这嬷嬷身上搜出的信件已经够让人惊喜的,没想到这嬷嬷竟是沈夫人身边的老人,想必知道不少当年的内情。
“我那个好姐妹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准了夫人便将她的话当成天,花了七八年的时间替夫人寻到她的亲女儿,之后又一直待在郊外的庄子上替夫人照看小姐。她这一生都在为夫人,为沈家操劳,她甚至还将小姐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将她的事全都记挂在心上,事事都为她着想。”
“她待沈家一片忠心,可又得到了什么?”张嬷嬷说到这,红了眼眶,“她视若亲女儿的人,用一包毒药结束了她的性命。她效忠了大半辈子的主子,在她死后连个坟都不愿意立,只吩咐下人拿草席一裹,就这么将她丢到了乱葬岗。”
“我不甘心,她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要沈家都为此付出代价!”张嬷嬷抬起头,眼底红的几欲滴血,“将军,我愿意做证,无论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只求沈家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张嬷嬷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听者无不为之动容落泪。
穆重山却始终垂着眼,对张嬷嬷的话半信半疑。他花了几日功夫,将张嬷嬷提到的京郊的庄子查了个底朝天,这才进宫将此事原原本本的禀明陛下,向陛下讨了个恩典,带着穆家一家四口和相关人证一道去了沈家。
再踏入沈府,看着眼前一派萧条的模样,对比记忆中热闹的景象,沈棠不由得生出几分唏嘘。
如今的沈家的走向早就与书中大不相同,书中的沈家如日中天,真千金又嫁了个有实权的丈夫,两家互相帮扶,沈家在京中愈发的炙手可热。
再看向眼前清冷的沈府,沈逸不知犯了什么错,整个沈家里三层外三层被围的严严实实的,沈家的权势就如风雨中的危房,不知在何时就会坍塌覆灭。
沈棠垂眸暗暗思索,跟在穆岁身后,一路走到了沈家待客的前厅。
沈家祖孙四人早就在前厅等着,沈夫人见来人是穆家,先一步开口:“怎么?见到我们沈家落难,这么快就火急火燎的跑来落井下石了?”
“沈夫人多虑了,我们此次来,只是想问问夫人当年换子的真相。”
穆重山早就给三娘看了那些书信,三娘对当日的事早有猜测,她并未被沈夫人的话激怒,反倒是十分温和的开口。
她们今日来,只想求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不就是你见利起意,换了两家的孩子,这不早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沈夫人歪头看着三娘,状似疑惑的开口问到。
沈棠在一旁听的直皱眉头,先前坊间的流言让她见识到了沈夫人手段的下作,但她没想到她竟能无耻到这种地步,当着众人的面,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将传言当做事实来讲。
穆重山听后更是冷笑一声,他先是用眼刀剜了沈夫人一眼,之后从怀中掏出从张嬷嬷那搜到的信,抬手统统丢到了沈夫人面前。
“夫人不如先看看这些,等你都看完了,我们再谈当年的事也不迟。”
沈夫人自认当年的事做的隐秘,毫不在意的拿起面上的信看了起来,刚看了两三行就变了面色,手下不自觉的用力,将整张信纸都捏的皱巴巴的,面上也难得显出几丝慌乱来。
最上面的那封信恰好是张嬷嬷从沈夫人房中偷走的那几封,都是清婉还在京郊的庄子上时,她和清婉之间互通的信件。
沈夫人怎么都想不到,这信会落到穆重山手上,一时慌了神,露出了破绽。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面上照旧端着官家夫人的架子,强撑着开口:“这字迹倒是像我,可我从未写过这些东西,穆将军随便找几封信,就要以此来定我的罪吗?”
“夫人信都还没看完,怎么显的比我还心急?”穆重山气定神闲的坐在哪,看着沈夫人眼中闪过的慌乱,慢悠悠的开口,“十三年前你派身边亲近的孙嬷嬷去找人,若真是内子换的孩子,沈夫人为何要派孙嬷嬷出去寻人?”
“那嬷嬷寻的……又是什么人?”
沈夫人被问的面色一白,她抖着手拿起桌上剩下的信,一目十行挨个看了过去,这才发现底下的那几张信竟然是她当年吩咐孙嬷嬷找人的内容。
这老虔婆,怎么会留下这么要命的东西。
沈夫人心下腹诽,面上仍旧维持着从容的神色,转着眼珠慢吞吞的开口:“当年我随夫君外派,在那边不慎丢了件重要的东西,孙嬷嬷是替我去寻那件东西的。”
“你不过是觉得孙嬷嬷人已经没了,死无对证,你想怎么说都行。”见沈夫人仍旧嘴硬,穆重山冷笑一声,“可你怎么不想想,我今日既然找上门来,又怎会没有确凿的证据?”
穆重山话音刚落,张嬷嬷便走上前来,当着众人的面指认了沈夫人,“老奴是夫人的陪嫁丫鬟,老奴可以作证,当日是夫人指使孙嬷嬷换的孩子。”
张嬷嬷话音落下,厅内除了知情人,俱都满面震惊的看着沈夫人,不敢相信她会作出这样的事。
“你这个刁奴!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忠心的,你收了穆家多少银钱,竟当着众人的面这般污蔑我?”沈夫人仍旧端坐在那,只是看向张嬷嬷的目光充满了怒气。
都怨她眼瞎看错了人,先前竟觉得张嬷嬷是个好的,谁知她就是个两边倒的墙头草,转眼就帮着穆家对付起了她。
张嬷嬷对沈夫人的指责充耳不闻,她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十分坚定的开口:“孙嬷嬷亲口对我说,当年是她换了两家的孩子。我这还有当年孙嬷嬷写给我的书信,都可作证当年是夫人换的孩子。”
张嬷嬷话落,又走进了几个身着短打的杂役,个个都称沈清婉在被认回沈家前,就住在沈夫人京郊的庄子上。
送沈清婉回府认亲的嬷嬷是沈夫人的陪嫁丫鬟,而沈清婉在回沈家前又住在沈夫人名下的庄子上,这其中有问题的人是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
“你……你们……”
沈夫人指着面前的这几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人证物证都在眼前,她纵然有心,也无力辩驳,只得任由当年的真相就这样被揭开,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是她藏的最深的秘密,她从未想过这秘密有被揭开的一天。
“你这毒妇!”
穆家几人对此都有所猜测,真相揭开的这刻反倒显得十分的平静,一旁的沈老太太似乎是知道什么,全程垂着头,显得十分的安静。只有沈逸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结发妻子,怒不可遏的骂道:“我这些年何曾亏待过你,你作甚么要换人家的孩子。”
沈夫人闻言却低声笑了起来,她看着沈逸,目光中没有夫妻间该有的绵绵情意,眼底全是不甘和怨怼。
“沈逸,谁都有资格骂我,唯独你没有。”事情都已经败露,沈夫人索性丢了贵妇人的矜持体面,怨毒的看向她的枕边人,“若不是你当年抛下我独自离开,我又怎会沦落到去那个破庙避雨。”
“当日山匪就在庙外头,我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妇人,身边只跟了个嬷嬷,我能怎么办?”
“我若不换孩子,等山匪进了破庙,只怕头一个遭殃的就是我的孩子。清婉才刚出生不久,她还那么小,我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出事。”
沈逸被这话问的愣在原地,他想辩驳,却怎么都张不开嘴,这事究其源头,的确是他的错。
沈逸面色颓唐的瘫软坐在椅子上,三娘听了沈夫人的话却是怒从心起,指着沈夫人气冲冲的问道:“你孩子的命是命,那我的孩子呢?她就活该替你们一家挡灾吗?”
“你女儿的贱命如何能同我的女儿相比?”
沈夫人看着面前衣着素净的三娘,好似又回到了那间破庙,山匪打杀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慌乱无助的她最终将目光落到角落里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怀里的婴孩瞧着和清婉差不多大,她来不及多想,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吩咐了孙嬷嬷趁乱换了两家的孩子。
看着被气的满脸通红的三娘,沈夫人歪头,眸中是十足的疑惑。
“你女儿因此在我府上享了十几年的富贵,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反倒是我的女儿这些年在外吃了不少的苦头,怎么看都是我的女儿更吃亏。”
她不后悔当年做出换子的决定,她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因此吃了太多的苦。
“呸!谁稀罕你们府上的富贵。”三娘看着面前毫无悔意的沈夫人,胸中是烧不尽的怒火,若非有穆重山拦着,她恨不得上前扒了她身上的那层皮。
“若不是你,我们母女怎好端端的怎么会分离十几年?”三娘红着眼,再次质问道。
“我又何尝不是同我的女儿分离了十几年。”沈夫人闻言亦是哭喊出声,说到这,她忽然指着一旁的沈老太太,状似疯癫的开口,“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可你拦着怎么都不肯叫她入府,我才忍痛将她放在京郊的庄子上养着。若不是你,我早就能将女儿接回来养在膝下,哪里会叫她在外头多受几年的苦。”
沈夫人说着,眼角划下一行清泪,她捂着胸口哽咽着继续开口:“这些年我又何尝好过了?亲女儿在外头受苦,我夜夜都睡不安稳,好不容易将人接回府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你们又阴魂不散的缠了上来。”
沈夫人红着眼,怨毒的看着三娘她们,好似她才是被毒害的受害人一般。
三娘捂着胸口,被沈夫人这一番话气的直发抖。
分明是她做错了事,不知悔改就算了,怎么还反倒怨起了她们一家。
穆重山心疼的将三娘揽在怀里,轻拍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望向沈夫人的目光愈发的冷。
“看样子夫人还不知道沈家犯了什么事,沈尚书收受贿赂以权谋私,陛下为此可是发了好大的火,看起来你们家沈尚书这官是做到头了。”
“什么!”沈夫人闻言心下一惊,但她并不信穆重山的话,转头看向沈逸的方向求证,却对上沈逸闪躲的眼神,她心下咯噔一声,整个人都陷入一片茫然。
怎么会这样呢?
沈夫人瘫坐在椅子上,怎么都想不明白。
“今日多谢夫人告知当年真相。”
穆重山揽着三娘,客客气气的向沈夫人道谢,随后一家人起身准备离开,就在此时一直缩在一旁做透明人的沈清婉忽然冲了出来,揪着三娘的衣袖,哑着声音哭喊道:“娘,我是安安呀,你不认得我了吗?”
“清婉,你……”沈夫人被这一幕刺痛,她捂着胸口,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人生生剜了出来。
沈清婉对当年的真相并不在意,她只关心围在府外的官兵什么时候能撤走,她还等着嫁进云阳候府呢。
听到沈逸犯了大事,沈家没了前途,沈清婉大白天的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慌了起来。
她不要被沈家拖累,再过回从前的苦日子,她还要等着嫁进云阳侯府,日后做候夫人。
沈清婉牢牢扯着三娘的衣袖,像快溺死的人抱住最后一块浮木,她目光灼灼的看着三娘,知道她一向都是最心软的。
三娘看着面前的沈清婉,目光有一瞬的迷离。
当年这个孩子走丢后,她心痛了很久,将附近的十里八乡挨个找了个遍,若非家中没了银钱,她当年只怕会一直找下去。
谁知她当年满怀愧疚处处找人的时候,她早已经身在京城,寻到了她的亲生父母。
如今回过头再看,三娘只觉得好笑,她用力拍开沈清婉拽着她衣角的手,难得的硬下心肠,冷冷的开口,“沈小姐,我们穆家小门小户的,只怕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说罢,穆家一行人毫不留恋的离开沈家,只留沈清婉瘫坐在地,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