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临城最灵验的清隐寺里桃花开的正旺盛,漫山遍野的粉白色花瓣随着微风摇曳飘零,远远望着,像是一张巨大的地毯覆盖着翠色欲滴的高山。
每到这个时节,慕名而来,赏花拜佛的人总是多得能将清隐寺的门槛儿踏破。
虔诚的善男信女,点燃手中上好的香烛,氤氲的烟气从寺庙中散出去,这不渡山的真面目悄悄隐去,让这不渡山也有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感。
粉白相映,雾气缭绕,不渡山因此得名,上仙之境,不渡凡人。
而此时,与寺庙前方大殿中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相比,寺庙后面的小院子里清雅安静,倒是个是适合修身养性的好处所。
“和尚,你看看我这文章写得如何?”
庭院空地上摆着一张形状不规则的实木茶几,两个人各自坐在茶几的两边。
离庭院大门近的方向坐着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姑娘生得极为貌美,鹅蛋脸儿,皮肤白皙如冷玉,纤长入鬓的远山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灵动透亮,处处透着一股子狡黠,小巧娇气的鼻子,唇红齿白。
有这般绝顶的容貌,若着一身白衣恍若灵境仙子,但若是着一袭蹁跹红裙,也未尝不可是青楼最负盛名的花魁。
偏偏,她穿一身灰色布衣,要是不看头发和身形,估计也得被人当是这寺里的小和尚。
秃头的和尚眉目清秀俊雅,眼中满满的慈悲和善,面容柔和,给人一种很舒服,忍不住想要倾诉心中烦心事的感觉。
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一句,阿弥陀佛,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见他这副模样,苏菁宁坏心眼地忍不住调戏他。
“和尚,你说,你一个遁入空门的和尚与我这般貌美如花,年轻有才的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旁人知道了该怎么传?”
和尚眼眸微垂,淡声道:“和尚和姑娘不假,貌美如花和有才倒是不好说。”
苏菁宁听出和尚言外之意的贬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她撇撇嘴,这和尚空长了一副和尚的模样,却属实半点没有和尚的修养。
偏偏这家伙不知道怎么做的,竟然是这清隐寺的方丈。
她就没见过这么闲的方丈,整日里什么事情都不用管,早上在自己的小禅院里睡到自然醒,然后悠闲地泡泡茶,看看书,晚上再稍稍运动一二消消食就可以再次与周公约见。
说实话,苏菁宁挺嫉妒的。
颂空浅酌了一口杯中的清茶,慢悠悠地开口:“贫僧就没见过写得这般无趣的文章,没滋没味的,就连贫僧五岁的小徒孙都写得比这好。”
苏菁宁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死和尚的指摘贬低,虽然她确实已经习惯了这家伙张口闭口损人,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德行。
但是,她依旧无法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恼火。
苏菁宁眉毛一挑,拍案道:“这怎么又无趣了?和尚你能不能仔细看看呢?上次我拿来的时候你说太过离奇,上上次你又说不合伦常,这次又觉得平淡?和尚?你口味真是够刁钻啊?”
颂空不理会对面炸毛的苏菁宁,依旧悠然自得地品茶。
苏菁宁压下火气,坐下猛灌了一口茶水,不甚服气道:“那你说,这文章到底还差了什么?”
颂空看了一眼苏菁宁空掉的茶盏,叹息着继续给她满上。
“牛嚼牡丹。”
苏菁宁听得此言,瞪了颂空一眼,哐哐又干了一杯。
颂空心疼茶水,不打算再给对面这死丫头倒茶,他放下手中茶壶,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后道:“没有亲身体会,写出来的文章自然缺了灵气与感情。”
“哼,写文章那也不能事事亲身体会啊”,苏菁宁将自己的手稿整理收好,好奇问道:“你一个和尚,你难道也懂感情?”
颂空道:“贫僧只是和尚,没有成佛,也属于凡尘俗世,为何会没有感情。”
苏菁宁歪头:“这样啊?你倒是还挺坦诚啊,上回我去庆延寺,那里的和尚高冷得很,半句话也不与我说,恼人得紧!”
颂空看了一眼苏菁宁单纯的眼睛没说话,心想着,庆延寺可是国寺,那里的和尚都是精通察言观色捧高踩低本事的人精,你穿得这样寒碜,还指望那里的和尚给你好脸色?
苏菁宁当然是没有读懂颂空的鄙视,兴致盎然道:“和尚,今儿好不容易来你这儿一趟,我求一签,你帮我瞧瞧如何?”
颂空微笑点头:“二十文。”
苏菁宁:“……和尚,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颂空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三十文。”
苏菁宁:……
她咬牙切齿地付了颂空二十文,闭上眼睛不去看颂空认真数钱的模样,握住签筒用力摇晃起来。
“啪嗒”
竹签与青石地面相撞的声音传入耳中,略微清脆。
苏菁宁睁开眼睛,捡起签子。
“第一百签,上上签?”
“哎哎哎,和尚你快点过来看看,上上签啊!我是不是要赚大钱了!!”
苏菁宁兴奋地将手里的签子递给颂空。
颂空接过签子,只见轻巧的签子上面写着一首短小的诗句。
南国有佳人,笑倚东墙下。
折花遗明珠,不识真面目。
苏菁宁凑过来看:“这什么意思?佳人?是在说我吗?明珠?哈哈那肯定是在肯定我的才华。不识真面目?我把文稿交给百芳阁的时候确实不露脸。”
颂空一把把签子赛回给她。
苏菁宁疑惑:“干嘛??”
颂空无语道:“既然你都自己解释完了,还找我干什么?”
“嗐,这我瞎解释的,我这般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怎么敢跟大师抢活儿干呢,您说是吧,大师!”
好说歹说,颂空才算是又拿起了那跟签子。
思索片刻,皱眉道:“奇怪了?这是正缘还是孽缘?我竟然看不清楚?”
苏菁宁奇道:“和尚,什么意思?”
颂空道:“大概意思是,你今年要遇到你的姻缘,但是不是正缘我看不清楚。”
苏菁宁满脸的问号:“什么?我?姻缘?开什么玩笑?我……”
苏菁宁活还没说完,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颂空脑子一个机灵,突然想起来,他今日里约了贵客。
顾名思义,很有钱的客人!
可不能让贵客看见苏菁宁,这样会有损他高僧的形象!
颂空终于行动起来,一改他之前慢悠悠的模样,他一把抓住苏菁宁的手腕,拉着她就把她推到了后院。
苏菁宁看着眼前小不拉几的狗洞,瞪圆了眼睛:“颂空!你有没有搞错?这是狗洞!狗洞啊!”
“阿弥陀佛!贫僧相信以姑娘的骨架,钻出去轻而易举,等姑娘出去了,一路往东边,穿过桃花林就可以走官道回去了。”
颂空说完,非常快速地带上后院的门,顺手锁上,整整僧袍,利落地往外边儿接客去了。
苏菁宁差点儿被那死和尚气晕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寺庙的禅院,而是勾栏瓦肆娼妓的暖房呢?有必要把她藏起来赶出去吗?她是见不得人咋滴?搞的跟偷情一样!
气归气,但后门被锁上了,苏菁宁除了钻狗洞出去,好像暂时也别无他法。
苏菁宁一边在心里痛骂颂空这个死秃驴不是人,一边卷起袖子,老老实实地开始钻狗洞。
好在狗洞还算宽敞,苏菁宁也不胖,勉勉强强算是给她钻了过去。
苏菁宁抱着自己辛辛苦苦写了小半个月的书稿,按照颂空指的路往山下走。
只是,好不容易走到了桃花林,在桃花林里边儿绕了大半天,苏菁宁绕回了刚刚进入桃花林的地方。
苏菁宁看着眼前栽种得满满当当的桃花树,还有十分美丽的落英缤纷的梦幻场景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颂空实在是高估她了!她是个路痴啊!
苏菁宁悲愤地又小声念叨了几句死秃驴之类的,然后捡起石头准备一路在树上做上标记,她就不信了,小小一片桃花林,还能将她困死不成?
苏菁宁越走越远,好消息是:好歹没有原地打转了,坏消息是:她又累又渴,而且还是没有走到所谓的官道。
又走了几百米,苏菁宁惊喜地发现,前面不远的地方,她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苏菁宁面露惊喜之色,她提起裙摆,赶忙加快了脚步,飞一般地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去,生怕晚上一些那人走了,自己就要被困在这桃花林里了。
慢慢地,说话的声音愈来愈清晰,苏菁宁不小心听了一耳朵,随即止住了脚步。
“小叔,你说过会照顾我的,如今是要食言吗?”
苏菁宁:……额,小叔?
她这是,撞到别人嫂子和小叔子偷情了?
苏菁宁为数不多的敏锐度终于苏醒,她觉得,现在过去可能不太好。
苏菁宁有些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隔着密密丛丛的桃花枝儿,她勉强看清楚两个人影,一高一矮,应该是一男一女。
没有得到男子的回应,那女子声音有些哀怨:“长岁,你莫不是要娶妻了,就要把我给忘了吧?你难道不记得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快活~”
到了最后,那女子的声音逐渐变得妩媚起来,娇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多快活?不见得吧,快活的不就你一个人?整天跟小爷要这要那的,小爷现在没钱了,养不起你了,你去跟别人吧。”那男人道。
这这这这是男人说的话吗?这么直白?青楼里的嫖客没钱了还要遮遮掩掩地装大款,这人倒是毫不避讳。
“你别这么说嘛~你要是腻了我,我可以学些别的,你要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随即那女子极为大胆地上前搂住了男人的脖颈,主动送上了自己的红唇,然后十分大胆地抓住男子的手掌就往自己身上放。
我嘞个乖乖!
苏菁宁虽然写话本子的时候也喜欢描写一些颠鸾倒凤的鱼水之欢,但是那也只是她自己观摩小画册想出来的罢了,现实里的活春/宫她可是一次也没见过啊!
她突然想起来刚刚颂空评判自己文章时说的“亲身经历”。
她立马灵机一动,有了,这不就是亲身经历的最佳时机吗?亲自看看那也算是亲身经历吧!
想到这里,苏菁宁忍不住又往那边凑过去了一些,想着要看得清楚一些。
谁知下一秒,“咔嚓”。
悲剧发生了,原本就不算很坚韧的桃花枝丫被苏菁宁这么一折腾,很不靠谱地断了一枝,这发出的动静在安静的桃花林里显得格外刺耳。
“谁在那里?”
那女人被吓了一跳,立刻将已经滑落到肩膀的外衫拉了回去,惊恐又恼火地转头查看。
而苏菁宁借着那惯性,十分倒霉地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
这下好了,看是看到了,但是小命不知道还保得住不?
苏菁宁吓得腿都要软了,这这这,这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两个人想要杀人灭口的话,那她她她,她可没半点胜算啊!
苏菁宁想也不想,转头撒丫子就往反方向跑。
身后远远的传来几声“站住”“别跑”之类的,苏菁宁一概当做没听见,废话,傻子才站住不跑!
而后面,林氏急得满头大汗,她紧张地看向身边的男人道:“长岁!这可怎么办?要是被人传了出去……”
男人声音懒散,但是清朗悦耳。
“被发现又如何?被发现了最好,你要是被赶出府了,我就不用给你花钱了。”
如此美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依旧俗不可耐。
林氏见男人丝毫不慌张,也并没有去追赶那偷窥者的意思,她咬牙,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礼仪脸面了,提起裙子就往苏菁宁逃跑的方向追去。
等林氏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林深处了,那男子这才悠然地踱步到苏菁宁适才藏身的地方,弯下腰,骨节分明的手指夹起一张写满文字的纸。
粗略地扫了一眼纸张上的内容后,裴翎唇角带上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哟,写得还挺传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