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时间又来到一年之后。

    位于宏山之巅的云间茶饮店中,店员小梅正与店长林冉闲闲地聊着八卦,“冉冉,你听说了没啊?山脚下的那家宏山珠宝店,就是你老公当初差点儿买钻石戒指的那家店……”

    “我记得那家店,怎么啦?”林冉一边盘点着货物库存一边问。

    “你上次不是还开玩笑,说当初在你老公买钻石戒指时拦住了他,之后就一直挺好奇,那家店的钻石戒指究竟得卖多少钱。”八卦的小梅凑到她耳边,报了个数目。

    林冉闻言,眼睛顿时瞪圆了,张着嘴回眸道,“哇塞,比想象的还要贵啊。”

    “可不是嘛!”小梅点了点头,“虽然我有远房亲戚在那儿工作,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那就是一家妥妥儿的黑店嘛。”

    “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消息都传遍了啊,新闻上也有播。”小梅说着,掏出手机递给林冉看,“说是有一对小情侣,在看完宏山的日出之后相当激动,下山后被促销广告牌吸引住了珠宝店里,又被店员们一通忽悠,什么‘永恒的爱情就得配永恒的石头啦’,‘买了之后姑娘当场就感动得嫁给你啊’,‘你们的爱情会像宏山的日出一样永永远远呀’……总而言之,小情侣被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男方当即掏钱买了一枚钻石戒指。”

    “然后呢?”

    “他们买钻戒,多少是沉浸在看日出的浪漫氛围里。结果离开风景区后,没两天的功夫就清醒了,上网对比了一下价格,才知道自己成了冤大头。按从前,这种旅游时吃的闷亏,很多人也就硬生生地吞了。但现在的年轻人,各个都是人间清醒,转头就在各大官方机构投诉了。什么工商管理局,旅游局,市场监督管理局,物价局巴拉巴拉,溜溜儿地投诉了一圈儿,最后带着一批媒体记者堵上门来。”

    “哎呦,继续继续。”

    “那群店里的阿姨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呀,吓得当场就同意退货退款。但是小情侣不依不饶,继续投诉,要求整改,最后珠宝店都被暂封调查了。估计短时间之内都不会再营业了。”小梅说得兴起,还点开了新闻里的视频,里面是珠宝店的一位员工在为自己叫屈,

    “哎呦喂,我们哪里骗人了啊。这是钻石没错吧,这是戒指没错吧。至于说价格问题,永恒的爱情本来就是无价之宝呀……什么什么?你说买钻戒就能收获永恒爱情,这是我们在误导消费者?拜托,这是宏山风景区的宣传语呀,又不是我们珠宝店独创的,你去告宏山风景区欺骗消费者吧,你去问问有多少情侣看过宏山的日出后还是分手离婚的,别抓着我们珠宝店不放啊……”

    林冉看着,不禁觉得好笑。

    小梅就推了推林冉的胳膊道,揶揄道,“不过,看着你和陆先生婚后甜甜蜜蜜的,想来宏山的日出的确有用啊,对吧。”

    林冉也不甘示弱地反击道,“对呀对呀,上次你和顾剑飞一大早在观景平台看日出,也是一副和和美美的模样。我是不是快要喝你俩的喜酒啦?”

    “啊呀,他……他才刚刚工作没多久,还没在职场上站稳脚跟呢,急什么……”小梅的脸隐隐红了,火速扭过头去,装模作样地擦桌子,“反正我是不着急的。你还是和老公抓抓紧吧,上次说好了,我等着给你俩的孩子当干妈呢。对了,你老公什么时候回来?”

    林冉闻言,苦笑地叹了一口气,

    “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但是中途可能会回来一阵子。”

    真是好熟悉的剧情啊。

    …………………………

    没错,婚后的陆家修深居简出,有老婆陪伴在身边,他着实在宏山度过了一阵儿悠闲又轻松的好日子。

    新剧本《云间有家茶饮店》完工之后,男主角的人选很快定了资深演员秦浩,而女主角的人选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敲定了杜丽影。这其中有那阵儿‘枕边风’的小小功劳,也有杜丽影自身努力的功劳,但更多还是因为杜丽影的人气水涨船高,投资方选择她也是无可厚非的。

    原本陆家修还想继续待在宏山做一只闲云野鹤,但敲定开拍日期之后,他却越发不安起来。尤其是当夜深人静,他的脑海中常常回荡着曾经在片场时,杜丽影那一幕幕机器人般的表演。总之,他终于按捺不住地简单收拾了行李,买了张动车票,直奔拍摄基地。

    剧组当然是喜出望外的,毕竟他们曾多番邀请陆家修跟组坐镇,都被婉拒。而如今陆家修竟主动送上门来,他们当然会‘好好利用’。

    于是,林冉只觉得自己的老公宛如是打了狗的肉包子——一去不复返。但还是庆幸的,毕竟陆家修在微信中,语气感慨地对她说,

    “还好我跟来了。”

    之后,出于职业操守,他不便与她聊太多剧组的事情。但林冉懂了,并会心一笑地回复道,“老公,辛苦你了。”

    相对于编剧本人的三缄其口,反倒是女主角杜丽影,在陆家修到岗之后,开始频繁与他的老婆微信联系。

    内容包括但不限于——

    “天呢,我亲爱的冉冉,你怎么就舍得让你老公过来跟组了呢?”

    “你和陆家修不是才新婚吗?新婚生活如此甜蜜,怎么可以分居两地?赶紧的,赶紧把你老公喊回去啊。”

    “哎呦喂,我本来以为爱情和婚姻会让他变得好说话,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苍天啊大地啊,我已经和陆家修说过无数次了:我只是扮演剧中的女主角,虽然女主角是以他老婆为原型,但我又不是他老婆!!!拜托他就不要对我的表演要求这么高了啦!”

    “今天又是被你老公无情折磨的一天,导演都说可以了,偏偏就他说不行。他他他真是,才火了几部戏而已,彻底飘了啊!关键是,导演和制片居然还都听他的!!!”

    “我曾经以为,只要自己咬咬牙升咖成流量小花,成为投资方力捧的女主角,就可以对他呼来喝去,指挥他替我改写剧本!真是万万没想到,我都已经红成这样了,居然还被他压着打!今天,我才让他帮我改一小段顺口点儿的台词,他居然反过来唠叨了我一个下午,最后坚决不改,还说——‘冉冉是不会用那种语气说话的,所以台词不能改’。”

    “冉冉,我亲爱的冉冉你,你管管你老公吧!”

    林冉看得闷声窃笑。没办法,毕竟由于这部戏的特殊性质,陆家修一早就对林冉承诺过,

    “我过去盯着,就是防止剧组胡乱改动,毕竟这部剧对我们而言意义重大。”

    于是面对杜丽影的牢骚和抱怨,林冉也只得安抚又安抚。直到有一天,杜丽影发来的微信里,竟然提到了一件让林冉大感意外的事情。

    “事先申明啊,我可不是因为被陆编剧折磨,而故意打击报复。冉冉,我们俩是朋友。”杜丽影这一天的开场白就透露着与众不同。她停了许久,才继续发过来,

    “以前在剧组里,导演,制片,有名气的男演员都能成为女演员们追捧的目标……而今,我也算是大开眼界了,居然连编剧都能如此受到青睐……”

    “什么?”

    ………………

    杜丽影是这么说的——

    剧组有个女配角叫孟娇娇,虽然目前没什么名气,但是的确肤白貌美,年轻漂亮。她是某位投资方打招呼加塞进来的,原本是无关紧要的路人角色,但这阵子因为种种原因,她被提上了女二号的位置。

    孟娇娇自然十分惊喜,也是自那时起,她竟然把大献殷勤的目标对准了陆家修。

    “你的意思是,那个肤白貌美,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孟娇娇,对着陆家修大献殷勤?”林冉说着说着,有一点儿咬舌头,又难以置信道,“可,为什么呢?”

    “其实也不难理解,陆家修接连爆了几部剧,眼下是行业里的香饽饽。我争取角色还得靠着和你套近乎呢,其他女演员想贴他,想沾沾他的喜气,也是很正常的。但她做得未免也太露骨了吧,对着陆家修那娇滴滴的夹子音,我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拍戏辛苦,大家都是日夜颠倒的,所以一有时间,大家都会尽量补觉补休息。可她呢,一有空就钻到陆编剧那屋去……哎呦喂,你别急,不是大晚上钻,是大白天人来人往的时候,她就爱有事没事地去窜门,成天在陆家修眼前晃来晃去的……我那天实在忍不住了,就很严肃地告诉她——陆编剧已经结婚了,人家有老婆!你猜孟娇娇说什么?”

    “她说什么?”

    “她呀一脸无辜地说——我当然知道的呀,我们这部电视剧不就是家修编剧按照自己的经历改编的吗?”

    “……家修编剧?”

    “对吧对吧,你也听出不对劲儿来了吧!我和陆家修合作这么多年,也没喊得这么肉麻过。真是听得我汗毛倒立。”杜丽影撇撇嘴,“她的花招可多了呢。剧本上有一段是男女主角在一家土菜馆约会聊天,感情逐渐升温。她就照着剧本上写的,特意借了影视基地的小厨房,烧了一桌子农家菜。什么炒时蔬啊,红烧鸡块啊,芋头排骨汤之类的,统统打包送去陆家修的房间,还说什么‘好吃的话,以后常常给你做’……”

    杜丽影似是深呼吸了一番,才感叹道,“说起来,其实她还真是挺努力的。但陆家修毕竟是有家室的人了,反正我是不认可她的行为!”

    林冉听得喉头梗塞,好半晌才问了一句,“那,他是怎么做的?”

    杜丽影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谁,就说,“陆编剧倒是一副寻常的样子。他对别人怎么样,对那个孟娇娇也差不多。礼貌周到,客客气气的。既不亲近也不疏远。他最近也忙得很,我倒是挺好奇的,那流水般送去他那儿的农家菜,他到底吃了没有?改天我问问他啊……好了好了,不能和你聊了,要开拍了,助理喊我呢。”

    “去吧,”林冉回复一句,又补充道,“谢谢你!”

    ……………………

    放下手机,林冉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一般,剪不断理还乱,一股脑儿地梗塞在她一片空白的脑海中。

    她索性给自己泡了杯乌龙茶,坐在云间的落地窗边,对着西下的夕阳余晖发了好久好久的呆。

    桌上的手机响起了铃声,一声又一声,终于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拿起一看,竟然正是来自陆家修的视频通话。

    她接起的动作迟疑了半分多钟。在这半分钟里,她的想法百转千回:是该劈头盖脸地去质问他,还是该拐弯抹角地去试探他,或者该佯装不知情地应付过去……

    铃声始终没有断,催促得她只得暂时放弃思考,接通了视频电话。

    然而手机屏幕上,陆家修那张胡子拉碴,眼神疲惫的脸庞,终究还是让林冉心软了。

    尤其是看见视频接通后的一秒之间,陆家修抬眼,望向屏幕的眼神由疲倦变为温柔。那是一种林冉最熟悉不过的温柔,在他曾经扶着崴脚的她上山之时,在他一次次借口让她送乌龙茶给他时,在他与她坐在土菜馆里一边吃饭一边彼此试探时,在他心急火燎地要买钻石戒指时……

    还有那天,当她终于从缆车上劫后余生地下来了,一转身就对上他的目光……

    林冉永远都忘不掉当时他的目光。

    所以,那样的陆家修真的会心猿意马吗?

    “冉冉,冉冉……你在发呆吗?”视频那头的陆家修问道。

    “啊……我,我走神了……这两天一直有些不舒服,犯困得很,可能是店里生意好,太累了……”林冉连忙扯出一个笑脸。

    “是又熬夜追剧了吗?”他笑话她,婚后有那么一阵子,林冉着迷于把陆家修所有参与过的电视剧都找出来看一遍,有些剧他只参与了一部分,林冉也不放过,津津有味地一一补完。有时看上瘾了,还得是陆编剧本人把她按回床上,熄灯,搂着她赶紧睡觉。

    往往这时候,林冉正意犹未尽呢,便毫无睡意地瞪着一双大眼睛,双手在他的胸前挠呀挠的,嘴唇压在他的耳畔问道,“我刚刚看到第二十集,后面的剧情是怎么样的啊?男主角回来了吗,恢复记忆了吗?女主角原谅他了没?男二号和女二号真的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陆家修把她的脑袋按进怀里,睡意浓浓道,“男女主角会一直幸福地在一起,其他人统统毫无机会。”

    想起这些生活的片段,林冉的眼睛不由发酸发胀。陆家修似是看出了她的异样,隔着屏幕问她,“冉冉,你怎么了?”

    “我……有话想对你说。”

    “那你说。”陆家修的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又说,“对了,我也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林冉的心警觉起来,“要不,你先说吧。你想说什么?”

    “哎,是这样的……”陆家修浓浓地叹了口气,随即说了三个让林冉心惊肉跳的字,“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林冉的心要被揪起来了。

    “我……”但陆家修的话才开了个头儿,他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了。那应该是制片人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嗓门粗犷,

    “哟,陆编剧桌子这么多好吃的啊。红烧鸡块?芋头排骨汤?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孟娇娇又给你开小灶了啊?”

    陆家修扭头问他,“有什么事儿吗?”

    “片场那边的道具出了问题,临时得改一段词儿。现在就得过去。”

    “行,我这就过来。”

    制片人又一阵风似地出去了,陆家修的手机镜头转了回来,林冉也瞥见他桌上那丰盛的农家菜,一双筷子正搭在冒着袅袅热气的汤碗上,也不知他享用了多少。

    “我得去工作了,回头等尘埃落定了,再和你详细说。”陆家修匆匆道,“对了,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也等你尘埃落地了再说吧。”

    陆家修笑了。

    他兴许觉得,老婆想说的是不是‘我想你了’之类的甜言蜜语?于是他笑道,“不着急,过两天我就回来了,不是吗?我们当面,好好地说。”

    “好的。”林冉点头,“我们当面,好好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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