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君衡(五)

    1.

    我按着眉头。

    一早醒来至今,右眼一直狂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

    作为预言下的牺牲品,我其实不太相信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比如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什么的。只是这跳得也太频繁了,简直像提醒我赶紧做好准备一般。

    连带我都被这忽重忽轻的跳动影响得疑神疑鬼,仔细在脑海翻找细寻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的人。

    思来想去,答案几乎昭然若揭。

    日色浅照,晨雾缥缈如铺绵。眼前宫殿走廊盘旋曲折,无数朱红栏杆重重迭迭,处处悉悬锦幕,起伏如莲瓣。穿着紫袍的身影从洁白壁墙转出,宽大的衣袖被风卷起,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周身如绕万道霞光,徐徐而来。

    看得我是一阵无名火起。

    ——就是这个家伙!

    不等他走到我面前,我疾步上前,一把抓过他按在墙上,右手撑在他臂侧,死死堵住他所有去路。

    缎君衡见我出现本笑意盈盈,被我按在墙上却是愣了一瞬,但很快回过神来,佯装出一副害羞模样:“王要在这里吗?影响多不好,会有人看见。”

    我:……

    之前就很想说了,他脑子里到底都塞满了什么废料?

    “你……”

    我还没开口说完,缎君衡已经双目放光,宛如夜中的狐狸眼,闪烁着看到猎物的光芒。

    “吾愿意!”

    “你愿意个鬼!”有时间真的得找个和尚超度超度他,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我没好气继续问:“你最近是不是给我找了什么麻烦?”

    缎君衡闻言一脸失望:“花前月下,多好的氛围,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三十多度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是吧?

    我还能更冰冷呐!

    “少转移话题。”我眯眼靠近他,意图从他眼里看出真相:“说!你有没有背着我做什么?”

    他哀怨地瞥我一眼,仿佛在控诉我对他的态度有多么恶劣,语气也带着满满的抱怨:“天地可证,吾这一颗心都在王身上,哪有时间背着你作什么?”

    这倒是真的。

    这些年他粘人程度大幅度升级,若不是宫中不允外臣留宿,他都快要和我住在一起了。

    可……若不是他,那会是谁?

    难不成我还漏了什么人?

    会是谁?孤城不危?

    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虽说这几年他都非常安分,偏居在绝境长城毫无异样。但缎君衡有说过,不可对他放松警惕,他此刻或只是暂时潜伏,寻找翻盘之机。

    我这边陷入沉思,完全忘记自己将缎君衡堵在墙上的动作。

    缎君衡耐心等了好一会都没等到我的回应,不由得微微垂下头,眼神有些发散。沉郁的熏香从他衣角缝隙中溢出,我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得我能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肌肤上。

    心忽然漏跳一拍。

    我如烫到般收回手,后退一步,按着依旧跳跃不停的右眼。

    缎君衡略感遗憾地抿了抿唇,看我面色似心神不宁的模样,直起身体问:“王今日是怎么了?”

    “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用力揉跳了一早上都不嫌累的右眼皮,叹气道:“希望只是我多心。”

    缎君衡眉尾一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仍是笑语:“可要吾陪你去庙里烧烧香?”

    “真敢说啊,这可是中阴界。”虽说数年以来我多有变法,不过考虑到登位时间尚短,民间其他声望势力若过多,会影响好不容易复起的控灵家族发展,导致对抗阴魂作乱的武力不足,是以并没有废除前任宙王所设下的[禁佛令]。

    再说,若是烧香祈祷有用。

    那站在我旁边的缎狐狸是作假的吗?

    我每年新春的时候第一个愿望可是让缎君衡能少给我制造麻烦,尤其是希望他能多向月藏锋学习,少说话,多做事。

    事实证明,他正事做的不少,话却根本没少过,甚至开始问我什么时候对他的清白负责。

    天地可证!

    我根本没对他做过什么!哪有破坏他的清白?我的清白才需要有人负责好吧?

    现在大臣们都把他当做我的预备婚约对象,礼部那边衣服都做好,就等着我下旨举行仪式。

    ……说到这个我就气。

    迟早把礼部资金全削了,真真闲的没事干。

    “麦想这么多。”缎君衡满脸无所谓,凑到我面前,手贱摸了一把我的眉,指尖正好盖在我的指背,轻轻一触:“你看你眉间都皱起纹路了。”

    早就习惯他时不时就动手动脚的习惯,我只是别开他的手,瞪他一眼说:“怪谁啊。”

    这个中阴界最大的刺头兼麻烦,才是我的烦恼来源。

    试问整个国度,还有谁比他更能让我魂牵梦萦、刻骨铭心、咬牙切齿,日日夜夜连梦里都不放过我,害我半夜惊醒都很想给他一拳。

    不过这么说起来,自从登位后,我确实感觉自己头发壮烈牺牲了许多。

    这就是牛马注定的悲哀吗?

    我啧了一声,双手环胸,“不得了了,真得早点退休才行,我感觉自己最近睡眠都短了。”

    这莫非就是所谓的未老先衰?我才百来岁啊!放在这个动辄上千岁的中阴界,怎么都能道一声年轻。

    “区区几百岁的年轻人这么没斗志怎么行?”缎君衡听我这么说,顿时用以前我说过的话来堵我,末了扶起我的脸,夹在双手掌心中向上捧。狭长的双目含着笑意落在我脸上,眼波眉岫印光,别有风流:“放心啦,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

    和相遇时无二致。

    一样的意气豪逸,一样的风华正茂,犹如赤子,意软心慈。

    正说着话,来上朝的缉仲恰巧也走这条路,刻意地大声咳嗽:“要谈情说爱麻烦换个时间,快上朝了。”

    我:……

    忽的,皇宫走廊传来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一时间鸟雀齐飞,越桃风低。

    缎君衡,卒。

    鬼师缉仲瞧着气呼呼越走越远的烜王,又看着挂在栏杆处的缎君衡,摸了摸嘴边的胡子,心有余悸道:“初见时分明还是和吾女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现今越来越有王的气势。”

    刚才那一怒目,连他都感觉几分上位者威仪。

    看她揍缎君衡的力度来看,他可以充分相信烜王确有对自己拳下留情。

    “那是因为她还不知道。”缎君衡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胃,嘀咕了一句:“行简下手越来越狠了。”

    缉仲“嘶——”了一声,眼光一转,伸手搭住缎君衡肩膀,“吾说,缎君衡,怎么说你吾如今也是同僚,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可提出一二。吾缉仲不说全力以赴,但总比你一个人要有用。”

    缎君衡了然,“你想吾帮你隐瞒‘王不见王’这个预言出自你口的事情?”

    “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不然他感觉王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不会给他什么好果子吃。

    看她对缎君衡毫不留情的一拳就知道。

    他一把年纪了,不想给年轻人拆骨头,实在太丢脸。

    “哈,吾王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反正迟早会知晓,大不了就扣你几年薪水。”不过话是这么说,等她消气之后,多少还是会发一点。

    这就是代表缎君衡多少会帮忙说情了,否则肯定逃不过一顿毒打。

    缉仲和缎君衡一起往前走,路上有不少同路的大臣,纷纷朝缎君衡点头问好,接着才是对缉仲行礼。

    缎君衡在中阴界的地位可见一斑,虽说目前王并未有承认,可如今王尚未有婚约,众人都默认此位非缎君衡莫属。

    缉仲身为中阴界少有有感情经历的人,当然看出了缎君衡那根本就没打算藏过的小九九,主动道:“你不如干脆对王说明白。”

    缎君衡一顿,伸手拂下缉仲的手,语气随意的回:“不劳费心。”

    缉仲‘嘁’了一声,摇摇头。

    ——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爱逗小姑娘,小心玩过火,对方就算知道了也不接受。

    举目望去,众臣齐立,分立左右,玉陛文阶之上,绛衣鲜艳,眉宇清扬,骨格磊落。气势之盛,有如日出旸谷,棣棣若山河,威尊无上,睨世况味侵压而下。

    随着大门关上,朝议正式开始。

    2.

    我用了一个非常缺德,但是确实有效的办法。经由五大控灵家族合作,将中阴界大部分红潮引入天之厉的封印,借由天之佛所设下的无穷剑阵,竟真的困住了红潮数日,后来缎君衡让黑色十九进去瞧了瞧,瞧见一堆疑似互相啃食过后的虫子尸体。

    本来是灵机一动,想着反正试一试没什么坏处,就拍板这么干了。

    看来天道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嘛。

    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取用了缉仲的献计,统统坑埋在恶脏坑内。

    至于天之厉好像被啃出了缺口这个事情……

    呃,这也没办法,谁让他被封印到哪里不好,偏偏被封印在中阴界呢?所以这不能怪我,只能怪天之佛选址太适宜,他又太显眼。

    反正红潮问题解决了,皆大欢喜。

    接下来该解决的就是中阴界地气必须王室功体调节这件事,目前还没有特别有用的建议,且中阴界地气问题至关紧要,众臣也不会再允许我一拍脑门随便实验。

    下朝后,我跑到圣殿内调节地气,刚结束完,看到门口五大控灵家族的人都在等待。

    “你们怎么都在?”我接过缎君衡递过来的手帕擦汗,视线扫过他们:“吃过朝食没?没有的话一起留下来用个饭如何?”

    虽说修炼到这个地步,其实都已经到了辟谷的地步。可岁月悠长,维持原有的日常习惯,才会有点活气,相信自己仍是血肉之躯。

    “哈,吾等可不敢打扰。”麻我道侧目窥缎君衡一眼,率先开口。

    “你可别代表奴家,奴家很愿意和王共用朝食。”欲娇奴一摇纱扇,丰润红唇掩在若隐若现的扇面后,朝我抛了个媚眼。

    嘶——

    这人怎么还在肖想我?我蹬蹬后退几步,拉过缎君衡挡在我面前。

    “自重,绵坦。”缎君衡张开手把我挡得严严实实,颇为警惕。

    欲娇奴和缎君衡自以前宙王在世的时候关系就一般,如今更是只有差没有好,登时挑拨是非,“灵狩此举,莫非是想独占王的宠爱?”

    “好了好了,在王面前,成何体统。”老好人缯玄应插在两人中间,惯常和稀泥。

    “就是说,王又不喜欢女人。就算喜欢,缯翬翟的可能性都比你强得多。”缉仲挠着脖子,很随意的插话。

    ——毕竟是前任皇后,论掌阴魂的经验,可比缎君衡要厉害许多。

    我:……

    你们来到底是干嘛的?就为了讨论我感情现状吗?

    真是闲,等会把你们工资都扣了。

    人精麻我道闻到了工资将要危险的信号,轻咳一声,说起正事:“吾方才收到回报,天之厉的封印似乎有异动。”

    “嗯?”我无情推开缎君衡,换来他哀怨一瞥,我视若罔闻,问道:“怎么回事?是红潮的影响?”

    不应该,就是被啃掉部分缺口,我之前让人观测过,对封印没有影响才是。

    “目前尚不知原因。”回话的是缉仲,他双手插进袖中:“但吾等担心天之佛会因此而来。”

    这倒是个麻烦。

    我看一眼缎君衡,魔皇的事情,怕是迟早就要摆上台面。

    他递给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天之佛啊……”我皱起眉,天之佛和前任宙王合作,以将天之厉封印在中阴界为条件,换来引开红潮半日,让中阴界有休养生息的空隙。现在红潮虽不存,但同时,天之厉的问题却没有解决。

    要知道封印这玩意,迟早有解封的一日。而中阴界插手佛厉之争是事实,万一哪日天之厉解封,我们和天之佛关系又没搞好,很容易变成两方针对的局面。

    天之厉非五剑合作不可杀,这就麻烦了。

    “大哥怎么给我留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我啧了一声,十分不耐烦的吐槽:“真不想当这个破王了。”

    众人都露出就知道会有这个反应的表情。

    缯玄应无奈,“王怎可如此推卸责任。”

    “就是,现在说这个也晚了。”缉仲极快接上。

    就你们有嘴是吧!

    我怒目而视。

    “麦生气麦生气。”缎君衡伸手拍拍我的后背,好脾气安抚道:“事已至此,逃避不是办法,中阴界人才济济,总有能想出方案解决。”

    我拍开他的手,“那你们说怎么办!”

    众人目目相窥,皆无语。

    “不如先吃朝食?”麻我道抖机灵。

    我大怒:“你这个月工资没了!”

    麻我道哀嚎:“这明明是王之前的建议!”

    堂堂中阴界之王加上五个控灵家族的族长,凑在一起居然想不出怎么应付天之佛。

    我看这个国度迟早药丸。

    事情报告过后,我让各族族长回去主持事务,缎君衡一如既往,依旧死皮赖脸留下来吃早餐。

    发生了这么麻烦的事情,他胃口还是很好,大早上的吃掉三碗饭。

    我都愁得想离国出走。

    是说我从早上起来眼皮一直狂跳,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缎君衡吃饱过后,捧着一碗茶消食,悠悠哉道:“王其实不必太过忧心,吾收到苦境传来的情报,如今厉族为祸苦境,又有胤天皇朝引起战乱,几方冲突引爆,天之佛或无法兼顾两头。况且,中阴界并非毫无筹码,吾等仍能利用忏罪之墙。”

    这破墙啊。

    我有听缎君衡说过,是以无数血肉怨念铸成,原用以阻挡红潮肆虐。

    由于此墙是天之佛铸造,因而只有天之佛亲往告忏,罪墙才能崩解,解放受缚其中的灵魂。

    堂堂佛者,酿下此等可怖罪业,不得不说,略有些让人不可置信。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红潮的祸害本就是如此严重,若不想法制止,难不成让苦境也承受红潮之苦。

    宙王真是给我留了不少难题。

    “现在想再多都没用,见招拆招吧。”我估算着以中阴界的特殊情况,大不了到时候我直接封印全境,管他什么天之佛天之厉,统统给我去家门外打,别想沾染中阴界一分一毫。

    反正我又没有要挥兵苦境的想法,作为生死交集之地,本就应该独立于活人的世界之外。

    缎君衡看出我的打算,眯起眼睛,狐里狐气恭维:“王圣明。”

    “少给我戴高帽。”我白他一眼,看他日益丰腴的身躯,不由得吐槽道:“少吃点吧,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宫中伙食向来不差,更何况是一国之王的餐食,用料只会更实在,怪不得他那么爱赖在这里吃饭。

    他闻言,露出一个无辜的眼神,撩开披风给我瞧瞧下面的身躯:“吾只是穿的多,其实不胖,王不信可以摸摸。”

    我:……

    我露出嫌弃的表情:“别来这套,我可不想明日朝内又有新谣言。”

    什么我坏了他的清白,他非要我负责云云的话……我难道是第一次上他的当?

    缎君衡看我不上当,脸上神情非常失望,“王实在不解风情。”

    并不想解他的风情。

    现在没了解就很麻烦了,要真沾上了他,指不定会染一身狐狸味,甩都甩不掉。

    缎君衡叹气很大声。

    经他插科打诨后,我倒是真没有那么心烦了,起身准备回殿中处理折子。

    他很自然地起身与我一起离开。

    虽说历经几年,他早已不是当初要教导我为王的帝师,不需要时时在侧,不过我都习惯他陪伴,是以并不阻止他来我殿中摸鱼。毕竟偶尔遇见难以处理的事情,还能有他这颗好用的头脑可以用。

    殿中甚至有他专用的位置。

    等等!这难道就是朝内谣言一直不绝的原因?

    我一脸深沉,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什么阴谋的味道。

    思及此,我不由得侧目,看缎君衡双手插在袖中,一脸笑眯眯,心情很好的模样。

    ……

    算了,随他吧。

    我想。

    也不是什么坏事。

    “说来,你哪来的苦境情报?”中阴界目前对外隔绝,按理来说,缎君衡是土生土长的中阴界灵体,不该有这些消息渠道才是。

    缎君衡闻言凑了上来,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王忘了吗?吾与魔城的关系。”

    嘶——

    我倒是忘了,他的不孝子下头还有两个儿子。

    就说前段时间他在忙什么,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又背着我插手苦境的事情了。

    我一巴掌拍开他,“知道了,你说话别靠那么近。”

    “这是你与吾的秘密嘛,当然要说悄悄话。”缎君衡理不直气也壮,说着又要往我身上赖。

    好重。

    还说没胖,这不是越来越重了?

    我动手推开他,他锲而不舍地往我身上黏,简直比牛皮糖还难扯。

    一路吵架到半途,忽而侍卫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曲身跪在地:“王,不好了,通界令有动。”

    中阴界与苦境的通界令目前只在一个人身上。

    ——天之佛。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的眼皮跳了一早上就是明证。

    我单手扶在额头,“缎卿,孤头痛。”

    “臣给王揉揉~”缎君衡伸手就要往我脸上摸。

    什么中阴界重臣啊!除了重一点臣的模样都没有!就知道黏在我身上给我找麻烦,你到底有什么用啊!

    我忍无可忍。

    花园越桃再次风低身躯,棕毛狐狸头上鼓起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包。

    侍卫:……糟了,我看到这个场面,会不会被灵狩大人罚去洗茅厕?

    中阴界的未来如何还不好说,现下确实有个小兵因看到不该看的事情,实打实的变动职位。

    3.

    中阴界,缔约祭台。

    黑桥铺路,暗云诡涌之中,空间倏如星野垂阔,彼岸乍显佛耀,广照遍地三千光明。

    “淑世大智慧,悯世大慈悲,救世大无畏,广世大威仪。”

    就在天佛相降临之后,祭台之上,又绝现一道气度恢弘身影,不世而降。

    “正统不慙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神锋烁照神鬼伏,谈笑势压九江雄。”

    双王强势相会,牵引暗潮风云。

    绛衣纷飞,眉宇间杀气棱棱,浑如刀剑之芒。同时三道身影分立要处生路,手扶剑鞘,戒备之意不言而喻。

    祭台王杖惊动,我单掌轻抚止兵器受双方杀气生出的颤动,侧身对上眼神略有惊疑的佛者,“久闻大名,不知佛者今日前来中阴界,有何要事?”

    天佛无相之一的欲明王戴着面具,老成中带有无比严厉的气质,气势慑人。他沉默片刻,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子,忽而开口:“你,不是宙王。”

    弦外有意,话里藏机,带有试探的韵味。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的解释:“宙王因故身亡,孤乃此界现任领导——烜王。”

    烜,赫兮烜兮,威仪也。

    能以此名为王者,当是磊落。

    气氛一时沉凝。

    我早预料到这种局面。

    当时和天之佛有约定的是宙王,距离宙王翘辫子已过几年,魂体都不知道在那个角落吃土。由我执政后,中阴界领导层上下因此大换血,数年间并无消息传出苦境,是以天之佛根本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性格。

    所以现在致命的问题出现了。

    ——前任王和天之佛的约定,现任王有没有必要遵守?关于天之佛和宙王的约定,我又知道多少?

    说实话,我真有考虑过耍流氓。当做什么事都不知晓的忽悠走天之佛,但也只是想想,要知道我背后还站着个比我更拉仇恨的缎君衡,他又确实做了一些天之佛不想要接受的事情。

    有时候想想,我是不是太纵容缎君衡了点。

    “佛者沉默不言,莫不是怀疑孤撒谎。”我捋起肩头的长发,捻在指中揉了揉,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如此,佛者何不寻此处信徒一问?孤记得天佛原乡在此地亦有信仰者,不是吗?”

    天之佛闻言,眼神一利。

    “烜王此言,不智也。”

    “好了,省去多余的试探,敞开天窗说亮话吧。”甩开指尖长发,我实在是懒得维持这些先天高人绕圈子说话,假作高深的习性,直入主题道:“至佛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魔皇么?应该不至于,他又没有真的复生。

    “魔皇之死,你知晓多少?”他沉默一瞬,开口问。

    “天佛原乡和中阴界的约定,孤确实知晓来龙去脉,但你问孤魔皇之死,却让孤有些莫名。”我维持着一副对事情知晓不多的模样,浑水摸鱼:“魔皇死于苦境是事实,至佛现今气势汹汹拜访,是要孤给你一个怎样的回答?”

    天之佛却不由得我狡辩,锐利的眼神透过面具,直直盯在我脸上,“魔皇印记与魔皇武决双双重现于世,你又要如何交代?”

    ……魔皇印记和魔皇武决是什么?

    我莫名其妙,“武功这玩意难不成出现了征兆就代表本人活着?这理由未免太牵强。再者,复生魔皇对孤有什么好处?孤又不认识他。”

    魔皇复生与否,我并不关心。

    认真说起来,在这件事上,我充其量就是允许缎君衡作手。

    天之佛半信半疑,不知信了我的说法没有,深深看我一眼:“关于此事,吾会彻查清楚。”

    “随你。”缎君衡既然敢插手,想必已经有了后续的计划,我对他的智谋向来信任,是以随意的点点头,“另有一事,孤正准备派人通知你,既然至佛正巧前来,我便一并告知。”

    大概是我的作风和宙王相差甚远,看起来又实在年轻的缘故,他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咄咄逼人,转化成现在的沉稳有礼:“何事?”

    “红潮之祸孤已解决。”我微微转过身子,示意地朝他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那道墙,不需要了。”

    说起来困在那个墙上的残魂实在无辜,由于魂体不全,至今无法重入轮回,因此才能维持怨气千年不散。

    既然红潮已然不存,他们也该解放。

    天之佛略微怔忪,看着我的眼神忽而出现片刻柔和,“吾……”

    他大概想说什么,却被远处的巨动牵引了心神,周身气势一时沉凝,留下一句‘吾还会再来’便匆匆离开。

    这股震动……

    是绝境长城,我记得那里封印着的是天之厉。

    正思索着,身后出现了熟悉熏香,接着,我头顶一重。

    “天之厉封印有变。”缎君衡拖长了语调,慢悠悠的说。

    “不用你说。”我怎么着也是现任中阴界的王,全境的地气如何,我心里有数,比起这个,我不耐烦地曲手向后猛击:“给孤下来!重死了!”

    缎君衡轻巧闪过,从侧边黏了上来,不死心地往我身上靠:“王接下来打算如何?”

    “不如何。”既然天之佛离开,我干脆挥退前来保护的三名剑客,往绝境长城的方向走去,准备去观察封印状况,“我说过,在不危害到中阴界的前提下,我允许你的私心。”

    这是我们之前就说好的约定,我相信缎君衡不会忘记。

    缎君衡当然没忘记数年以前的话语。不如说,当时月下,朔风摇落,若惊鸿般的一瞥,在他心中留下何等浓墨重彩的印记,“哎呀,王这份信任,历经多年,如今回想,依旧让吾心动不已~”

    “有空对我耍嘴皮子,不如想想要如何处理后续。”我水泥封心,根本无视他带着几分玩笑的话语,这话他说的没有百遍也有千遍,早就习惯,“这事瞒不了天之佛多久。”

    “王就算不相信吾真诚的话语,亦该信任吾的本领。”缎君衡捧住心脏,露出控诉的表情,仿佛我的话伤到他的心似的,“吾何时出过岔子?”

    那可多了。

    什么差点把我扣在饭馆洗碗,什么朝内关于缎后之类的谣言满天飞,害我现在还时不时受大臣们旁敲侧击问我什么时候认命……啊不是,是举行仪式。

    懒得和他争辩,我无情丢下一句:“你看着处理。”

    “有吾在,王可放一百个心。”缎君衡说着说着又往我身上靠,即使身形不小,也要强行大狐依人,“比起这个,王到底何时才对吾的清白负责?”

    我:……

    “就知道谣言是你散布的!”额头冒出巨大的十字青筋,我抬手揪起他的面颊,像拉面团一样的拉开,“我何时破坏了你的清白?”

    缎君衡被扯开脸颊,竟还能维持那狐狸般的笑意:“吾的好行简呀,吾无证上岗那么多年,不看功劳也看苦劳,王不该给吾一个交代?”

    他说着,朝我眨动右眼,努力摆出一副他很想被负责的表情。

    我冷笑一声,伸手往他身上探,势要拿回几年前给了他就再也收不回的后印:“天天拿着后印说事,孤这就收回来!”

    缎君衡大惊失色,立马收手捂住袖子,在我的攻势下活蹦乱跳,宛如水中的鱼一样滑溜溜,“好无情,王怎可始乱终弃~”

    “闭嘴!”越说越过分。

    他转身拔腿就跑,“王做了还不承认,真伤吾的心——”

    “别跑,缎君衡!你给孤站住!”

    这个大嘴巴一路嚷嚷,我清白还要不要!

    天啊,我为什么会摊上这么个不省心的臣子?

    这是什么种的报应,我烧香还来得及吗?

    *

    我和缎君衡的拌嘴打闹结果略去不谈,总之后印到他手上,我是用尽手段也拿不回来。

    倒是天之厉的封印比我想象中的更严重许多,看情况,应当是苦境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如今天之厉的封印只剩下中阴界这两只脚。

    ——这是缎君衡传书回来的吐槽。

    至于我为什么未亲临绝境长城检查,原因很简单,怕不小心撞上不该撞上的人,闹出不该闹出的人命。

    这句话没有任何歧义,单纯指孤城不危。

    已经懒得追究缎君衡是怎么在中阴界无法对外通信情况下联系魔城的魔,因为比起这个,有一个更严重的事情摆在我面前。

    我没闹出不该闹出的人命,可缎君衡却真的把这句有点歧义的话彻底的歧义化。

    不懂?

    不懂就对了。

    我更不懂!只是让他去一趟绝境长城,他是怎么能摸出一个看起来不过数月大的婴儿回来,粗扫一眼,竟好死不死是个黑发婴儿。

    天知道,在难得不用上朝的日子,一推开门,抬眼看到坐在我门外小院坐着的,怀抱小婴儿对我笑的缎君衡,是多么一副惊悚的画面。

    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我冷静的关门,深呼吸一口,再打开门。

    缎君衡捏着小婴儿的手朝我挥挥。

    我:……

    好消息,今日休沐,大臣无须来宫中,所以看到的人应该不多。

    坏消息,宫内消息一般由侍卫或者宫女口口相述,而这两职位是调休制。

    从我今天特意赖床睡至辰末起身,到宫女们卯时上值这一点来判断,新谣言应当传播的差不多了。

    怎么回事啊!缎君衡你这么喜欢捡孩子,怎么不去当幼儿园园长,而选择来祸害我啊!

    我当初到底是为什么想不开非要爬出那个该死的崖底?退一步说,就算我爬出来了,又为什么非要找我那个绿头毛到发光的大哥麻烦?所有一切倒霉的开端,都是从我大哥噎死开始。

    心累一抹脸,我选择接受事实。

    不接受也没办法,时间又不会倒流。

    “你从哪里捡来的婴儿。”我走到他身边问。

    方才仓促一瞥,未及细察。如今一看,这孩子绝非出身中阴界,他一身妖气不散,大概是妖族。

    “绝境长城,无涯之涯入口。”缎君衡简略解释他发现孩子的情况。

    天之厉封印剧变引起时空扭曲,从中掉出这个婴儿。边界的环境复杂,一个小婴儿怕是活不了多久,所以他就捡了回来。

    毕竟是生死交界之地,又有阴魂扰境,偶尔确实是会开一些奇奇怪怪的时空缝隙,连接苦境和中阴界。

    话是这么说,我弯下身,伸出手指戳了戳婴儿的脸,“要尽快送出去。”

    之前就说了,中阴界的环境特异,非中阴界出身的外地人进入,命格会因阴阳变异而有所缺,其人死、丧、残、绝、废、变等等不一而定,结论皆是于命有损。除非身有通界令,否则他只能在这里呆十九天,十九天过后若未出,则会被困中阴界内,永世难返。

    “吾知晓。”缎君衡并没有贸然和我求通界令,想来也知晓此婴儿来历不明,能只身穿过时空缝隙且安然无恙,绝非普通孩子,“三日后会有人来接他,今日特意带他来,不过是想让王见见这个孩子。”

    我看你是无聊,想从我身上找什么乐子吧?

    都多少年了,还玩不厌。

    幼稚。

    盯着我鄙视的眼神,缎君衡继续笑眯眯道:“今日休沐,王可要一起出去走走?”

    “带上这个婴儿?”我冷笑一声,看穿了他的打算,“免了,你也不嫌缎后这个称呼难听。”

    “缎妃也行呀。”他弯起眼睛,一脸轻松愉快地靠过来,想搭在我肩膀上,“或者缎三千。”

    不好。

    不管哪个都不好。

    我是嫌自己的生活还不够‘精彩’,非得让他来搅乱这一滩浑水。

    后退一步,他的发丝恰好滑过我的手背,我站直身体,无情的说:“不管你问几遍,我的答案都一样。”

    都被拒绝到这个地步了,缎君衡居然没有丝毫气馁,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腕,仰头看我,“王真是坚持。”

    没有别开他的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彼此彼此。”

    有时候我也会自我反省,作为中阴界的王,自己是不是太纵容他。明知道他在背后乱给中阴界其他人塑造奇奇怪怪的错觉,导致我三不五时就会被其他臣子试探逼婚,试图达成让我永久留下当此界王的目的。

    可作为孤城行简,瞧他每次得逞时那得意洋洋的笑脸……

    好似又真的狠不下心来拒绝他。

    愣是维持着这半开玩笑的状态过了几年,如今再去解释,都没人相信。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自他久久凝望的视线中回神,别腕收手,轻轻拍打他没上没下的手背作为惩戒,语调平静:“你明知晓我不愿当这个王。”

    浅淡的金色流辉透过枝叶缝隙,风一吹,余晖片片飞舞,松松落落,若金箔闪烁着朦胧又澄莹的光芒。

    缎君衡坐在原地,忽而向前屈身,手掠过我的眉眼,触到我的脸颊。

    我没有避开。

    他微微抬起眼帘,细碎的微光照亮他清风朗月的俊秀容颜,棕色的眸子温暖明亮,揉入金沙薄雾,柔软得若流动的蜜糖。

    “你怪吾吗?”

    他问。

    触在脸颊上的手很小心,属于人的温度传递到我身上,有些许潮气,却不让人感觉到讨厌。

    反而觉得安心。

    风静止,花亦不再摇动,时间的流淌变得缓慢起来。

    我看着他,久久才眨动眼睛,缓慢张唇。

    “若是怪。”

    我的声音顿了顿,在他突然亮起来的眼神中,别过视线。

    “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说。

    缎君衡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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