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仙门外。
魔界大军压境,人人执烈火旗,密密麻麻铺展三千里,宛如一片流动的火海。
最前方,一匹灰色巨狼稳稳而立,它的背上乘着一把金丝勾作的美人榻,一个玄衣黑发的男人懒懒侧卧在那里,面容如同刀削斧凿般深邃硬朗,眼底压着阴郁的邪气。
只见他领口大咧咧敞开,垂眼瞧着下方几个仙门长老。
“关夜越,你本是我仙门子弟!违背门规偷修魔道,本已大逆不道!为何今日还要带人攻我仙门!”
为首,一个白胡子长老急得破口大骂。
“呵。”
卧坐在狼背上的男人冷笑一声,跪坐在身边的侍女立即剥好葡萄送到他嘴边。
甜美的汁水在口腔里碾开,黏腻得像血。
关夜越垂眼,看向那几个自诩“名门正派”的仙门话事人。
“老东西,你要我说几遍才懂,本尊今天来,就是来讨孟昭铧回去成亲的。”
“你你你!”长老急得直跺脚,“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孟昭铧是我仙门子弟,更何况还是你师姐!你这……这如何娶得!有违天理!”
“哈哈哈,天理?”
男人像是听见什么极其荒谬的事,仰天朗笑,随即黑色大氅一甩,从狼背上一跃而下。
一道黑影迎面袭来,转瞬间,关夜越已经落在几人近前。
男人身高足有一米九多,身材又极其壮硕,当他面无表情地垂眼看人时,几个仙门长老竟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浓浓的压迫感。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掐住了为首白胡子长老的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一字一顿道。
“你们以为本尊傻吗,孟昭铧是先天炉鼎圣体,得她者,得天下。”
“还敢和老子讲天理。你们仙门私藏孟昭铧,怀的是什么龌龊心思,以为本尊不知?天下不知?”
“可怜本尊竟被骗了十年,只傻傻真认她作好师姐。”
“交出孟昭铧。迟一刻,杀一人。”
“一天之内见不到人……”
关夜越展颜一笑,几颗犬牙森森,只见他手里微微用力一捏,那白胡子长老的头顿时像西瓜一样爆裂开来,红红白白的血喷上玉阁牌坊,直溅三尺之高。
“本尊屠尽你仙门。”
-
九重仙门之上,皓月凌空,泠泠高悬,一帘瀑布遥遥奔腾而下,溅起一地飞花碎玉。
莲华洞天里,有一白衣仙人端坐修炼,他双目紧闭,两道剑眉微微皱起,削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及腰的白发四散而落,凝在月光里,像是结了一层细碎的霜。
面前,一把长剑巍然而立,满含杀气。
在过去的十年里,它曾经陪伴主人陆钏,平荡三十六洲,夺得“天下第一剑仙”的美誉。
但此时,这把剑竟悬在空中微微颤抖,杀意不受控制四溢而出,隐隐有想要逃脱主人掌控之势。
回看陆钏,他面色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一张清冷俊秀的脸上带着痛苦之色。
“叮铃——叮铃——”
一串清越的铃声由远及近。
远处,一道窈窕身影身着灰袍,款款而来。
“叮铃——叮铃——”
一串金丝琉璃铃铛缠在那人光裸的足上,沿着脚踝一路向上,随着主人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见她足尖轻点却并不及地,一步步踏着虚空而来,所过之处,空间如水面般荡开缕缕涟漪。
数层灰纱缠绕着她的身体,只留下一双烟紫色的眼睛,用朱砂细细描过,勾勒出一个妖邪的弧度,显得光彩摄人。
那身影刚踏入莲华洞天,一道包含杀气的劲风便迎面打来,擦鬓角而过,将身后一块巨石击了个粉碎。
覆面的灰纱被劲气割裂,颓然垂下,露出一张极尽瑰丽的脸。
正是孟昭铧。
“滚出去。”
陆钏依然双眼紧闭,唇色却渐渐发青,脸上痛苦之色愈重。
“师兄听说山下的事了吗。”
脸上的伤口渗出几滴血珠,坠在洁白如玉的脸上,怎么看怎么扎眼。
然而孟昭铧并不以为意,一双眼睛看着陆钏笑道。
“关夜越来了。带了十万魔众,扬言说娶不到我,就要踏平仙门呢。”
陆钏皱眉不语,身前长剑铮鸣声却愈重。
“玄止长老、清尾师叔、凌寒剑仙……皆被挑于马下,算算看,那狼崽子已经打了六十八连胜。可怜我浩荡仙门,如今都快无人可用了。”
女子轻盈一跃,翩然落在对方身旁,手掌搭着他的肩,伏在陆钏耳侧轻吹一口气,含笑道。
“陆师兄作为‘天下第一剑’,何不出山迎敌?”
陆钏闭目,眉头蹙得更紧。
“哎呀,瞧我这记性。”
孟昭铧松开陆钏的肩,站起身来遥遥远望,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天边一轮明月高悬。
月光如水,照得她的眼睛也亮汪汪的,她眨眨眼,敛去眸子里的湿意。
“今天是满月,按理说,我该为师兄解毒的。”
大约是从十年前开始,陆钏作为仙门长公子,在四十八峰论剑得胜后,突然中了一种叫做“蚀骨煞”的奇毒。
为此,仙门曾遍访天下名医,得到的结果却都是一个——此毒,无药可解。
“蚀骨煞”作为天下奇毒,每逢月圆发作,不仅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还会一点点蚕食人的修为,直到中毒者变成彻头彻底的废人。
不过究竟会不会变成废人,都是江湖传言,毕竟大部分中过“蚀骨煞”的人,往往熬不过三年,就会因为受不了毒发时的痛苦而自杀。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稍作缓解。
传说,这天下有一种人为先天炉鼎圣体,如若能与之双修,不仅能使人功力大增、修为倍涨,甚至可解百毒,益寿延年。
仙门议事堂上。
医师颤巍巍伏拜下去。
“这蚀骨煞实在太过蛮横,就算二小姐是炉鼎圣体,也未必能将毒素完全吸收,充其量不过……”
医师嘴边小胡子略微颤了颤。
“充其量不过是……把毒素从一人转移到另一人身上。”
此言一出,仙门满座沉寂。
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炉鼎的命,换仙门天之骄子、一代大师兄的命,值吗?
四下鸦雀无声。
他们心中未必没有答案,但他们谁也不想做第一个回答的人。
几个声名赫赫的长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无人应声。
然而这时,议事堂的大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只见她容姿款款,眸光清朗,一对秀眉斜飞入鬓,当真举世无双。
“陆钏是我师兄,我愿意为他解毒。”
仙门议事堂上,孟昭铧嗓音清越柔婉,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把未折的玉箫。
“我反对。”
首座之上,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只是低头拂剑的男人突然开口。
他是仙门剑尊,也是陆钏孟昭铧二人的师尊。
座下,其他几个长老互相交换过眼神,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剑尊,你这是何苦,昭铧她既然有这份心,肯为陆钏解毒,不如就由他去了……”
“就是就是,这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对于这些七嘴八舌的言论,剑尊一概不理。
他目光如炬,紧盯孟昭铧的眼睛,倘若那里面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的迟疑,他都会立刻叫停这场荒唐的议事。
孟昭铧迎着满座或期待或隐忍或贪婪或急切的眼神,粲然一笑。
“师尊,我喜欢他。”
那天月圆,孟昭铧走进了陆钏的内院。
……
作为先天炉鼎圣体,孟昭铧很好地吸收了陆钏体内的一部分残毒,顺便继承了一点点被“蚀骨煞”蚕食的修为。
但“蚀骨煞”毒性非常霸道,寄生在陆钏丹田中盘踞不去,于是,此后每次月圆,两人都会相会。
如此便是十年。
但正如先前所说,“蚀骨煞”其实从未消失。
它只是被一点点转移到了孟昭铧体内。
一开始孟昭铧只是在第一天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小手指莫名疼了一下。
像被人剐了一刀。
第二天,第二个指节也开始疼。
像被人又剐了一刀。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和陆钏每逢月圆的痛苦不同,孟昭铧每天都在疼。
十年,三千六百多天,她被人剐了三千六百多刀。
这是一场耗时经年的凌迟。
这件事情陆钏并不知道。
一开始,孟昭铧疼得完全出不了门,每天都在哭,声嘶力竭地惨叫,可根本没有人听到,听到了也没有人会在乎。
后来,慢慢也就麻木了。
温水煮青蛙,不过如此。
她换上纱衣,减少织物产生的摩擦,调用全部的功力踏空而行,使足尖不必着地,让自己好受些。
也体面些。
这十年间,孟昭铧因为继承了陆钏的一部分功力,修为突飞猛进。
每当孟昭铧穿着纱衣、踏着虚空,一袭幽然从仙门而过,总会引来人人艳羡。
他们说,孟昭铧是个贱人。是个婊子。
而陆钏本人,也随着毒性的逐渐消退,对她愈发厌恶。
不愿和她说话,不愿和她接近,甚至不愿和她出现在同一场合。
十年光阴,将这个曾经才思过人的天之骄女压折了、拗断了、磋磨了、碾碎了,成了一滩淤泥污血,浓墨重彩地化成孟昭铧眼边一道朱砂艳痕。
和主人一起时不时到处晃荡,光是看一眼就令人生厌。
幸而这场梦如今到了该醒的时候了。
只需最后一次,陆钏体内的余毒就可以完全清除,他从今以后就可以永远摆脱这个名为“孟昭铧”的污点,去过光明的、辉煌的生活。
冰凉的指尖轻轻拂上陆钏颈侧,透过凸起的血管,孟昭铧摸到了对方略显急促的心跳。
“这是最后一次了师兄……过了今晚,你我二人,从此再无瓜葛。”
孟昭铧俯身,侧到陆钏身边笑道,烟紫色的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关夜越那边的事情我也会处理好……无论如何,不会连累仙门。”
“轰隆——”
一道灵气悍然荡开,直震得方圆三十里大地隆隆震颤,群鸦惊飞,川流水断。
女人身形被整个打飞出去,重重拍在石崖上,后又像一片破布摔落在地,弓身咳出一口血。
“孟昭铧。”陆钏缓缓睁眼,面色森然,鲜红的血丝爬满眼眶,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我再说最后一遍,滚出去。”
银白剑尖铮然倒转,直指那人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