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亲眼看着云琛就这么咽气了,他的尸首被禁军拖出景乐寺,至于拖去了何处,明月不知道,也不愿细想。
元修也自怀中掏出了一方手帕,仔细为明月包扎伤口。她为他夺刃,这下元修可以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
明月低头一看,是她先前绣的那块帕子,给元修的结婚礼物。
是这样的,他一直都带在身上。
明月垂下眼,又看着手掌上扎紧的帕子被逐渐染红。
元修又垂头凑到她鼻尖,与她咫尺之距,离得这样近,他温声如玉,像迷魂香一般钻进她的五窍:
“我们回去吧……找个大夫,给你好好涂些药。”
明月抬眸,对上他明亮炽热的眼,脑中不断回响着云琛的遗言,若有似无地拨动着她的心弦。
炎炎夏日,元明月冷汗涔涔,此刻她宁愿一切都是错觉,恍恍惚惚,多年来的记忆逐渐串联,像一条绵长的丝线,她敢去夺刃,并非是无所畏惧,而是不由自主。
这不由自主不为别的,明月将他视作至亲,一路上跌跌撞撞,定然无法袖手旁观。
就算如有一日,若要她去死,她也早有觉悟……可是,即便如此,虽九死其犹未悔,她与孝则之间,也不能再近了。
明月的大脑拉起警报,仍然是不由自主,她本能地退后几步,握紧了那手帕,匆匆答应:“好,回去吧。”
情深义重,也叶公好龙。
回宫后,大夫奉旨给她看了手,涂了药,又用绷带包得精精致致。元修又将那染血的手帕拾起来,揣在怀里。
明月看在眼中,直道:“都那样了,洗也洗不净,就丢掉吧。”
元修轻轻攥着手帕,剪剪望着她:“这是姐姐送的,我舍不得扔。”
他坐在明月房中,又问她:“姐姐究竟认不认得那刺客?”
明月一怔,坦然道:“我怎么会认得。他只不过在景乐寺百般缠着我,我还纳闷是哪来的登徒子,谁知就是为了近你的身,刺你一刀……他是为了汝南王?”
“对,”元修早查到了云琛底细,“是元悦的男宠。”
元修又接着道:“我早意料到有人想杀我,但我没想到会这样明目张胆,也没想到会伤了姐姐。”
明月垂眸:“小伤而已,我也没怎么样。”
他沉吟:“我看见姐姐一瞬间就冲了上来,所以姐姐打心里担心我,是吗?”
明月不敢看他:“我……我不想你受伤,我们是亲人……换作、换作可玉也一样。”
元修不想她否认,急切道:“不一样,你是你,可玉是可玉,怎么能一样——”
“陛下。”
可玉正好进来,屋内蓦然鸦雀无声。可玉接连望了望明月和元修,也说不出什么异样。
可玉是来通报的,“皇后来了。”
元修烦闷道:“她来做什么?”
可玉道:“说是来看望公主的。”
元修略一迟疑,仿似不情不愿,“……传。”
“是。”
片刻,皇后火急火燎转入了明月房中,她第一眼先攫住元修,冲上前迫切问道:“陛下,臣妾听说您在景乐寺中遇刺,您可有受伤?!”
元修冷淡道:“我没事,只有姐姐受了伤。”
“对,对……”高明珠这时才询问起明月的状况,“姐姐,你没事吧?是伤到了哪里?严不严重?大夫瞧了吗?”
“瞧了,一回来就瞧了。”明月挥了挥打了绷带的手,裹得像只粽子,“伤了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主要是陛下吉人天相,他没事就好。”
高明珠说道:“是啊,臣妾只听说陛下带华阳去景乐寺,没想到姐姐也跟着去了,姐姐这一去,倒是帮陛下挡了灾,也不知这到底算是福是祸。”
正说话的功夫,可玉给皇后斟了茶。明月柜中的茶具众多,全是元修送的,可玉便随手提了一套。
高明珠接过茶盏,她眸光一瞄,竟怔忡了几分,拿在手中左看右看,细细打量,生怕瞧错了什么。
高明珠微微抬首,前方便是坐在元明月床畔的元修,她的丈夫,也是王朝的帝王。
高明珠捧着茶盏,小心翼翼问道:“……这茶具,公主也有一套?”
元修瞟她一眼,仍旧淡淡道:“是我送给姐姐的。”
高明珠轻轻咬住嘴唇,失落地将茶盏放回案上,她撇过头去,泄了劲地似的小声呢喃,“……大婚之时,陛下以纳采之礼送了臣妾一套,臣妾听辛冉说,这釉色及难烧制,一盏成万盏残,臣妾还以为就这有那么一套……原来、原来公主也有,甚至……看着比臣妾的还要好……”
明月这才知道其中玄机,她自小出身低微,本来是看不懂这些茶碗好赖的。
元明月窘迫下来,忙道:“可能内侍局搞错了,这副茶具才是皇后的……我从小就在宗正寺打杂,什么也不懂,所以也不识货……”
“一副茶具而已,至于这么发牢骚。”元修有些不耐,斜睨着高明珠,“你都是皇后了,连副茶具都要和人抢么?”
高明珠紧抿嘴巴,满心委屈。她说不上什么,可就觉得没有道理,或许他对于娶了她而耿耿于怀,毕竟本就是父亲把自己强塞给他的。
皇后之位,本就一向如此。
高明珠无话可说,她识大体,也不顶嘴,失望中起身匆匆行了一礼:“既然姐姐无碍,臣妾就告退了。”
元修默然,仿佛将她当做一粒沙。明月忙道:“啊……我、我也要休息了,陛下公务繁忙,还是不要在我这耽搁的好。”
高明珠听见元修对元明月柔声道:“好,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高明珠心下轰然,她第一次听见元修也能这样温柔体贴地与人讲话,原来他不是不会,是对她不能。
高明珠黯然下来,又觉得同丈夫姐姐吃醋实在可笑,情何以堪。
是夜,揽月阁给中宫送来了一套茶具,高明珠打开那礼盒,里头是她白天用的那套,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中,正等着她检阅。
该要的,不该要的,元明月原物奉还。
高明珠微诧,从盒中轻轻掂起茶壶,又似白天那样左右仔细看了看花纹和釉彩。她本来不声不响,良久,她刻意手一松,那精美茶壶直接摔了个稀巴烂。
不愧是顶级的茶具,连碎裂的响声都如石上清泉,清脆,好听。
高明珠又接连拿起茶碗、茶杯、茶匙、茶托,无一例外,都砸了粉碎。
这下子在洛阳宫中,只有她拥有那副茶具了——期许是,最好是。
她破坏掉盒子里的所有茶具,叮呤咣啷一通乱响,招来了自己陪嫁的贴身奴婢。
奴婢听见异响,闯进屋来一探究竟,接着见到满地的碎瓷,一看就知道是皇后泄愤。
宫婢讶异问她:“皇后……怎么了?!”
高明珠坐在凳子上,闭目按着额头,有些哽咽:“没什么,我犯神经……把瓷片都扫了吧,扔得远远的。”
宫婢呆呆地不知所以,只浅浅应下。
几日后,皇帝如期北巡,明月自然在列,那手中的刀伤已然愈合,只不过那疤痕还需得几日才能淡化。
元明月没什么准备的,她一身朴素,只带了一个随身婢子,也就是可玉。公主的五色步辇已然在阁外等候,一路将她抬到太极殿宫院。
皇帝仪仗浩大,光红衣銮仪便有百人,幡、旗、伞、扇;鼓、管、角、钲,浩荡缤纷,整装待发。御舆前后皆列着黑服常侍,常侍之后又是三百玄甲护军,好个铜墙铁壁。
元明月不是没见过这阵仗,当年元颢伏诛,元子攸自邺城回洛时,仪仗比此还要豪奢招摇。
御舆后紧跟着的是凤舆,凤舆之外,又大大小小几顶轿子。皇帝出巡,总要带些皇亲公卿,至于都是谁,元明月没什么兴趣了解。
小内侍趋步来迎接明月,他拢着袖,毕恭毕敬:“公主来了……公主厌翟在此,请公主上轿。”
明月从步辇下来,抬头一看,那厌翟辉煌精美,华盖灿若云霞,甚至还配了銮仪和护军,阵仗不输皇后的那顶凤舆。
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再次受宠若惊,腿却迈不上去。
内侍催促道:“公主上辇吧。”
元明月骑虎难下,她的的确确说过这话,说要风风光光随驾北巡,但这未免也太让她措手不及。
一来二去,元明月别无他法,只好妥协。
不远处也有一顶华美厌翟,却比元明月这乘小了点,辇中人掀开帘幕,露出元季瑾那张精致的小脸,她撅着嘴,远远地瞪着元明月登上了她的那座厌翟。
当元明月的身影隐入那座小房子一般的厌翟,元季瑾纤手一甩,垂下了幕帘。
元明月倒在厌翟里,长吁一口气,自怨当初为何要答应元修随他去北巡。
她不愿瞩目,也不愿有特权,从她被敕封公主的那一刻就已是心有余悸,如今元修更是变本加厉。
就像那茶具,若她知道这是皇后的纳彩之礼,无价之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收下。
元修总以为这是苦尽甘来,她应得的尊荣,其实是让她尴尬,让她难堪。
明月透过幕帘的缝隙,瞧见元修登上御舆,错觉一样,好像他又望了这边一眼。接下来皇帝上辇,鼓角齐鸣,八管同吹,呜呜嗡嗡,震耳欲聋。
至于元修近期种种行径,以及云琛说的那些话,元明月更愿意当做是戏言,仔细想想,也经不起推敲。若这些是真的,那未免也太可怕,太荒唐可笑,岂不是亵渎了她多年来与元修的情谊。
明月猜,大抵是元修依赖她惯了;就像他一向自以为是,是多年来的老毛病了,元明月发脾气他也改不了。
什么对她好,什么对她不好,全凭元修一人决断。
只是归根究底,这天底下合该与元修相濡以沫的,是皇后。
元明月不傻,她看得出皇后失落至极,所以当晚才退了那副茶具。
“是的,是这样的。”
元明月全当是元修还没长大,她暗下决心,总要和元修说个明白。
伴侣伴侣,那不就是只有伴侣才能朝夕相伴。她没有这个资格,也不该与他相伴。若元修对皇后无感,那天底下千万女子,总会有人令元修倾心。
元明月甚至想着,大不了她再为他张罗一些女子,元修还没有纳过什么后妃,时间久了,女人多了,他自然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