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掉了机票,重新回到了庾璎家。

    庾璎回家路上就已经好了,擦干了脸,拍拍裤子上的灰,从地上坐起来,把拖鞋穿正,仿佛刚刚的失态都不曾发生过,她只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却只字不提自己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像没头苍蝇一样从家里跑出来,就只为看我和庾晖一眼。

    庾璎说过,人在恐惧的时候,脑子好像短暂地不属于自己了。我担心,刚刚庾璎再次经历了这样一遭,这样的担心让我没有办法拎着行李箱一走了之。

    回家的路上,庾晖脸色很不好看。

    我和庾璎坐在后排,全程在进行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聊,庾璎不提刚刚,我也就不好主动问起。

    回到家之后,庾璎就说有点累,困得睁不开眼,要再睡一会儿。她进了卧室,关上门。

    我过了半小时,听不见屋子里的动静,有些紧张,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庾璎睡得很熟。

    只是她又发起烧来。

    前两天着凉根本就没好,今早又在冷风里跑了一身汗,我把庾璎喊起来吃药,她脸都烧红了,眼球也有红血丝,喝了满满一茶缸的水,然后看了我一眼。

    她似乎有话想说,但没有讲出口,只是把茶缸递给我,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我带上卧室门出来,闻到了烟味,是从厨房飘来的。庾晖站在厨房抽烟,见我进去,把烟灭在水池里,顺手打开了厨房的窗。

    我和庾晖沉默地站在窗户前,任由冷风环绕。

    无人开口。

    庾晖望着窗外光秃秃的山,手指捻着烟盒上的塑料薄膜,一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也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声响了,周围静得出奇。

    当晚,庾璎退烧了,醒来了。

    庾晖把早上的粥热了热,让我和庾璎吃,他自己不吃,又走了。

    我原本以为庾晖晚上不在家住,可能是睡在车里,可两次了,早上再见的时候他都是换了衣服的,脸上也不见疲态,显然也不会是镇里市里来回奔波的,我猜庾晖可能在什蒲还有别的住处?

    这种猜想让我心里本就存在的疑惑愈发叫嚣膨胀,我觉得庾璎和庾晖身上有许多秘密,曲折起伏,庾璎和我说了一部分,我自己猜到一部分,但很显然,还有一部分,我暂时无缘窥见。

    第二天一早,庾璎就好像满血复活了。

    我建议她再休息一天,但庾璎说今天有个客人约了做婚甲,很复杂,没个六七个小时做不完,约了就得去,不能让人白跑。

    我说我陪你去。

    庾璎已经在穿鞋:“不用不用,你昨晚起来几次给我倒水,都没怎么睡,在家补补觉吧,我走了。”

    我其实没什么困意。

    我把行李箱里的牛肉酱重新放回冰箱保存,还想帮庾璎把床单被套拆下来洗一洗,站到床边又想起,庾璎好了,那我是不是也该重新订票了,可还没打开订票软件,注意力却又被招聘软件弹出来的对话框吸引走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总觉心里有件事悬着,那些疑惑虬结挂在半空中,让我频频恍神,坐立不安。

    我放下手机,刚揪住被子的一个角,要去寻拉链拆卸,庾晖就给我发来了消息,他问我:“庾璎走了吗?”

    我说,走了,去店里了。

    庾晖却说:“我不找她,找你,下楼。”

    -

    庾晖竟然载着我去送快递。

    我上车后一眼就瞧见庾晖车后排座位上放了几个快递,大大小小的。

    他载我去了另一条街,不远,然后将车停在一栋平常的临街二层自建房门口,下车,又打开后排车门,把几个快递箱都摞在了手里,走过去敲了门。

    门很快开了。

    我看不见门里站着的人,只看到庾晖把快递一一递进去,和里面的人站着聊了几句,大铁门里探出一只手,穿着深灰色毛衣,应当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手,拍了拍庾晖胸前,似帮他掸去搬快递箱时沾到身上的一点灰。

    庾晖回来后,我问他,那是谁?

    庾晖说:“哦,我姑父。”

    见我怔了,又说:“上岁数了,不会玩手机不会网购,买东西总填错地址,我有空就去快递点拿,给他送过来。”

    我颇有些小心翼翼,我问,那姑姑呢?

    庾晖说:“在家。这两年身体不好,带她出去跑了几个医院,都说保守治疗,在家养着吧。”

    我是昨天才从庾璎口中得知,他们还有亲人,还有姑姑,也在什蒲,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

    我觉得很微妙,庾璎说,她这么多年从不和姑姑一家联系,但庾晖又表现得和姑姑姑父非常熟悉,亲密。我联想到了,庾晖晚上或许是住在姑姑家里,他点点头,证实了我的猜测。

    他不由我多想,已经把车驶向离开什蒲的方向。

    我收回目光问他,我们是要去哪里?

    “溶洞。”庾晖说。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草率,片刻转头看向我:“......行么?”

    没什么不行。

    甚至可以说,我很乐意。

    我知道庾晖叫我出来应该是有话对我说,庾璎和庾晖的秘密,缺失的那部分,仿佛呼之欲出,我很乐意能够触碰到它们,只是我唯一不解的是,为什么要去溶洞,庾晖究竟是要给我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必须要以一个特定的场景作为起始。

    庾晖说:“我其实之前来过很多回了。”

    见过茫然,庾晖补充:“日出。”

    哦。

    我说我知道。

    你的微信头像,就是那个山坳,日出时的山坳。

    庾晖摸摸鼻梁,笑了:“对。”

    我问,那是什么时候拍的?

    我们聊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溶洞景区。庾晖已经驾轻就熟把车停在了景区的停车场。

    停车场仍然空无一人,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庾晖没有提议下车,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忘了具体哪一次了,来过太多回,冬天比夏天好,没人,过几天暖和了,景区开了,都是游客,就不清净了。”

    我说,那你是怎么发现这有好看的日出的?

    庾晖缓缓向后靠,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与我细细算起了时间:“我爸妈走的那年,我和庾璎十八岁,今年我三十三,正好十五年。”

    十五年。

    我好像对时间一下子失去了概念,好像在我截至目前的人生里,还没有哪个遗憾,哪件愁绪,能够持续十五年之久,也许也正因为此,我才是幸运的。

    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我说,叔叔阿姨是因为交通意外才.......

    “运货,大车,那年秋天什蒲下大雨,下了小半个月。”庾晖很平静,“就你见过的板栗林,那是个急拐,当时雨水从山上冲下来,我爸开车,为了躲石头,没刹住,连车带人,掉下山了。”

    “我妈不常陪我爸一起跑货,但那天她也在车上。”

    ......

    我愕然看着庾晖,看他坐在那,平直的肩膀,不知如何应答。

    尤其当庾晖轻描淡写说出,就是我见过的那片板栗林,那可是出入什蒲一定会经过的一段,我感到了胸闷难当,因为我想到,这对于庾璎和庾晖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特别是庾晖,他接手了生意,意味着他也要频繁地往返什蒲,频繁地,走同一条路。

    但庾晖说:“也没那么难受。一开始是害怕,后来总跑,就没觉得有什么了。”

    “都这么多年了。”他再次重复。

    我明白。我明白十五年的概念,明白时间的残忍和仁慈,它的仁慈在于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无一例外都是能由时间冲刷,而后改变本来模样的,不论是碾过的车辙,还是某些记忆。

    如果事与愿违,要么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要么是因为站在时间里的人一动不动,脚底生了根。

    我静静看着庾晖,忽然明白,他应该是顺着时间往前走的人,那么是谁留在了时间里,是谁生了根?

    “庾璎一直觉得我爸妈出意外是因为她。”庾晖说,“所以这些年,她一直心不定。”

    我暗自想象了下十五年前庾璎和庾晖的模样。

    庾晖我还不够了解,尚不能推论,但我猜,那个时候的庾璎应该和现在差不多,人性格里的底色是很难改的,庾璎的性格里生来就有热忱仗义的一面,她对人一向掏心掏肺,甚至不惧付出无所得,也不怕交浅言深,所以她有很多朋友,所以我才能在来到什蒲的短短两个月里与她如此亲近。

    如今的庾璎是这样,那时的庾璎也是一样。

    庾晖说,那时在什蒲,他们有一伙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父母辈就认识,他们的关系也自然也亲密。

    庾璎与其中一个最要好,那是庾璎最好的朋友,家里是种板栗的,那一大片山都是她家的。那时的板栗林虽不似如今密集,规整,但每年的产出也很可观,什蒲一度把板栗当成本地特产之一来宣传。

    但是有一年秋天,什蒲的雨水太多了,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摘下来的板栗没储存好,被雨水浇了,这样一来就必须尽快运出去,不然再晚了,烂了,生虫了,就全都砸在手里了。

    好朋友家里不像庾璎庾晖家的水果生意,是自己承包运输的,他们抢不上车,便只能来拜托庾璎庾晖的爸妈,能不能让一两趟车给我们,帮我们把货运一运。

    庾璎爸妈也都是仗义的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都是一个镇上的,那么熟,按理说都不必开口,就该上门帮忙的,但这一次实在是太特殊了,也是因为雨水,还是因为这雨水,庾璎家里的货,足足两车柿子和山葡萄也运不出去,特别是山葡萄,那东西更娇贵,多存一天都快要烂。

    大家都不容易,都是要养家糊口,所以这样的时刻,最先顾及的只能是自己。

    庾璎爸妈万分抱歉的拒绝了,大人们都明白道理,也都能理解,但十几岁的孩子就不会考虑那么多,好朋友来求庾璎,说,你能不能跟你爸你妈商量商量,帮帮我们家?

    你都没看见,我妈最近天天哭。

    我家和你家不一样,你家除了水果还有别的生意,我家是种植户,这要是运不出去,这一年就白忙活了。

    我爸最近身体也不好。

    我爷爷还在医院住着呢。

    ......

    “她是替家里着急。”庾晖说,“我们这的小孩,小时候都帮家里干活,知道不容易,所以更心疼爸妈吧。”

    直到今天,庾晖仍没有埋怨,他说,与别人无关。

    谁也没有恶意。

    谁也无法预料意外。

    谁也算不准阴差阳错。

    这场意外里,所有人都被波及,无一幸免。

    但大家也都是无辜的。

    “庾璎回家来说,看不得朋友着急,就想着商量商量,能不能帮这个忙。”

    同样的,庾璎也没有考虑太多,她被好朋友劝服了,的确,这场连绵的秋雨对于一些家庭来说是擦破皮儿,养养就能好,但对一些家庭,特别是种植户来说,就是伤筋动骨。

    所以庾璎求爸爸。

    爸,咱家能不能帮帮他们家呀?

    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爸爸问庾璎,你答应了?

    其实没有,庾璎只是说,回家商量,但当爸爸这样问她时,她撒了谎,替朋友着的这份急,上的这份火,让她撒了谎。

    仗义的庾璎撒谎说,是呀,我都答应了。

    爸爸便说,既然你答应了,那爸爸妈妈就要去做,你知道为别人考虑,爸爸妈妈很高兴,你记得,人最重要的是说到做到,不能不讲信誉。

    这话庾璎从小听到大,她也难讲,是不是因为知道爸爸会这样讲,所以她才会故意撒一回谎。

    总之,庾璎心满意足了。

    她觉得自己帮到了朋友。

    她十八岁了,其实也算是大人了,从小到大,她最爱听别人说她人缘好,讲义气,以她为圆心能聚拢起一群小孩子,在什蒲“横行霸道”,友谊持续至今。她和好朋友明明学习成绩都挺烂,一起迟到,一起挨骂,一起偷偷化妆做指甲,明明是学校老师的重点照顾对象,暂不知道前路是哪般,却也不妨碍她们两个自我感觉良好,并坚信着对方有朝一日一定能够飞黄腾达。

    你懂什么,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最厉害的人。

    等你真发达了,到那时候,可别忘了我。

    课本上说,命运是翻手作云覆手雨,庾璎可记不住那些古诗词,她觉得她们的关系是经得住时间的,是能持续一生的,可真当命运有点小动作时,甚至都不必翻手覆手,只是摇摇手指,她就从手指头缝里狼狈地掉下去了,再也难站起来了。

    事故发生之后,好朋友一家来吊唁,结果被姑姑和姑父打了出去。

    姑姑姑父扬言,要告他们,要让他们赔命,赔钱。

    好朋友在楼下等庾璎,等了几天,没等到。

    庾璎一直就没出过门。

    又过了一个星期,姑姑和其他亲戚们开始研究,怎么样让对方一家付出代价,事是因他们而起,如果不是帮他家运这一车板栗,也就不会有意外。

    有同学来找庾璎,带来好朋友的口信,让庾璎去镇上小广场见个面,她有话说。

    庾璎还是没去。

    后来,听说姑姑去对方家里闹了几场,要回来几万块钱,不痛不痒。

    又后来,听说对方家里匆匆忙忙把种植生意和地都转手了。

    再后来,庾璎听说,好朋友一家忽然搬走了,离开什蒲了,动作很快,无声无息的,再也没人能联系得上他们了。

    姑姑在家痛哭,又痛骂,却也没什么办法。

    同学找到庾璎,说好朋友给她留了个信儿,是句对不起,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

    有一辈子欠债的,却没有一辈子还债的。或许好朋友一家是看透了这个道理,他们还想活着,还想拥有抬头喘气的权利,所以,他们把生意转手了,做了力所能及的情义上的补偿之后,离开了。

    “怨人家干什么呢?”庾晖说,“没必要。”

    庾晖并不记恨那一家人,庾璎也不,两个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默契,他们默契地不曾把罪过归因于已经“逃走”的人,不同的是,庾晖说服了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而庾璎,将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

    她记恨的是她自己。

    要不是她稀里糊涂地瞎仗义,要不是她回家来撒谎,但凡她为家里多考虑那么一点点,爸妈就不会去帮这个忙,事故也不会发生。下雨的时候,爸妈应该在家里躺着,和她一起吃着水果,开着电视,重温着爸爸最喜欢的射雕英雄传。

    庾璎说她想当武林小说里浪迹天涯的江湖女侠,却一语成谶,真的没了家。

    庾璎和庾晖是在爸妈走了以后才慢慢了解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其实这些年生意越来越难干,爸妈想再赌一把,拉了几个朋友一起在镇上开厂子,做副食品深加工,厂子还没开起来,机器和生产线却已经实打实投了钱。

    现在攒局的人没了。

    爸妈的几个朋友都是看着庾璎庾晖长大的,没人拉得下脸来要钱。

    但银行贷款摆在那。

    姑姑说,把房子卖了。

    庾璎不肯。

    我其实不该插言的,但我实在是没忍住。

    我很少有这种没忍住的时候。

    我问庾晖,是不是应该有保险?还有那家人赔的几万块钱呢?虽然不痛不痒,但终究应该拿在手里才对。

    ......拿在你和庾璎手里。

    怪我,我大概是对人性的幽微处太没信心了。

    庾晖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我姑把钱给我了,在我这,其实足够了。”

    足够还上银行贷款,卖了房子,甚至还能把爸妈从朋友那里拿的几笔外债还清,但庾璎坚持不肯卖房子,她那时已经慢慢从崩溃里走出来,从一开始把自己关在屋里闭口不言,倒每天能和庾晖说上几句话,她说,这是爸妈留下的念想。

    妈说了,咱们是什蒲第一批住上小区楼房的,她可骄傲了,所以,咱得给妈留着。

    庾晖没动静,只是埋头把碗里的饭扒干净,放下筷子,说,行。

    庾璎又说,我以后不想再去姑姑家了,她今天给我打电话让我们去吃饭,我说我不去,我以后都不想去。

    庾晖这时拧了拧眉毛,他觉得他有必要跟庾璎好好说道一下,那是亲姑姑,没有对他们藏任何私心的亲姑姑,那家人给的赔偿,白事的礼金,但凡过手的姑姑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全都交在他手上,还让他们以后直接去家里住,她来照顾。做人不能是非不分,不能恩将仇报。

    可庾璎突然就甩了筷子砸了碗,然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

    事情出了以后,庾璎其实没有这样反应剧烈过,她甚至都没哭过几回,像是早把所有情绪都掏空了,就剩一层皮,但她说起姑姑,那层皮突然鼓胀起来,并露出密密麻麻的皲纹。

    庾璎哭着说,我受不了姑姑看我的眼神。

    她好像在透过我看爸爸。

    庾璎终于说出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哭完了,又变得很平和,但这份平和让庾晖更害怕。

    “她说,她觉得这件事儿归根结底是怨她,家里亲戚没人怪她,是考虑到她还是孩子,而且走了的是她亲爸亲妈,知道她也难过,不能多怪罪。但是别人不怪罪她,她自个儿不能不怪自个儿。”

    庾璎说,她没脸再和家里任何一个亲人见面,没法再到别人家里去,道道眼神落在她身上,她都觉得像鞭像刀,打得她抬不起头,捅得她满身是洞。

    我能共情庾璎,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我很惊讶地发现,很多事情在慢慢闭合,犹如一个巨大的圆圈在收拢,庾璎责怪园子不该信命,她其实才是那个最能拿命当说辞的人,她劝慰李安燕不要太极端,太固执,其实她比谁都要极端,比谁都要固执。

    “她认死理儿,”庾晖说,“她认定的事儿,没人劝得了她。”

    我说,庾璎也是这样说你的。

    我早发现庾璎是这样的人,不但如此,我还记得庾璎说这是家族遗传,说庾晖也一样,又轴又倔,只相信自己心里的那一套东西,只会按照自己的逻辑前进,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那她是胡说八道,”庾晖说,“我跟她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的。

    庾晖的确不是个会信命的人,他连玛瑙和蜜蜡都不相信。

    他有过把自己圈起来的时候,但他也会自己走出来。

    “我出去打工,庾璎也出去干活,我俩都不是读书上学的料,那几年就想着挣钱,把钱还一还,不用我姑帮忙,我俩也能把这房子留住,也能好好过日子。”

    庾晖跟我讲过他以前,干过很多日结工,后来去工地开车。

    开车对他来说是一道坎。

    他学驾照时第一次摸方向盘,第一次上路,停下来的时候全身汗湿,头发上的汗顺着眼睛滴,像是洗过一遍澡。

    “后来就好了,总能好。”庾晖说。

    他有一次偶然发现了溶洞这是个看日出的好地方,之后就总往这里跑。用庾晖自己的话说,人想得开与想不开,总是反反复复的,想不开的时候他就来溶洞待一宿,第二天天亮了走。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光线强烈,具象化地一道道直达眼底,庾晖觉得,好像有点力气,能再往前走一段,再往前开一段。

    至于庾璎,去美甲店当学徒是误打误撞的,她那时一心想学门技术,小小年纪外出打工也碰过一鼻子灰,在美甲店也被师傅欺负过,但她能熬,熬了两三年,技术学到手,便回到什蒲,大刀阔斧开了自己的店。

    庾晖那时说了一句错话。

    他对庾璎说,你像咱爸,胆子大,敢做生意。

    结果一句话扬了一锅沸水,那几年他们从来都是心有灵犀地不提起爸妈两个字,这么一下子,庾璎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都没说话。

    我说庾璎固执己见。

    刘婆说,小庾啊,你别对自己太刻薄了。

    庾晖说,人得学会自救,要是自己不想走出来,谁拽都没用。

    庾璎自己也说过的,她说,不要让那些沙石永远留在河流里。

    时间推着河水往前,庾璎在努力拓宽河道,确保自己心里的那条河在外人眼里始终丰沛,但,那些淤积的沙石其实根本没有减少。

    她根本没有自救,而是任由它们留下了。

    庾璎那时有个男朋友,也是从小在镇上一起长大的伙伴之一,庾璎家里出事了,对方家里的态度虽没有明显表现出区别,但总归当爸妈的,都要为孩子的未来考虑,庾璎自己也是要脸的,她主动说了分手。

    庾晖听说以后,单枪匹马上门去想给庾璎撑个腰,庾璎拦住他:“你别去丢人了。”

    ......要是自己不想走出来,谁拽都没用。

    庾璎对谁都仗义宽厚,只对自己刻薄,她的这份刻薄和近乎变态的自尊心还不允许她向爸爸妈妈从前的朋友们求助,都是交情很好的叔叔婶婶,也提过想带着庾璎庾晖一起做事,总比他们两个小孩子自己打工讨生活要好。

    庾璎不去,她不想去。但庾晖去了,他捡起了家里以前的水果生意,因为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打零工,在工地和快递站干体力活,那样不是办法。

    从某种角度上说,庾晖是比庾璎还要务实的。

    他拉得下脸,也更有翻篇的能力。

    庾璎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姑姑姑父,她以为庾晖也一样,但其实,庾晖隔三差五就往姑姑家跑,网购,帮忙修东西,跑腿......

    “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断绝关系不现实,也不应该。”

    庾晖的出发点是实际的。

    庾璎抗拒,他也不逼她,但他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心里有数,并且十年如一日地践行。他极少凭着心情冲动行事,又或者说,冲动的那股子力气偶尔会高高扬起,但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了。

    他早已经走出来了。

    我问庾晖,你跟我讲这些,是想让我帮你劝劝庾璎吗?

    庾晖没有说话。

    我说你知道吗,庾璎说出事那天,她接过一个电话。

    那是妈妈给她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让她好好照顾弟弟,也就是你。

    庾璎大概是把照顾庾晖当成自己的人生意义,甚至极有可能是唯一一个。庾晖不结婚,她也不考虑人生大事,庾晖还在外面漂,那她也没有资格安定,她开店赚的钱要留给庾晖,给庾晖攒着,要给庾晖更牢靠的人生保障,她以后还要帮庾晖看孩子,帮他解决一切风险与麻烦。

    这是对妈妈嘱托的交代,是抱歉,是补偿,严重点说,也可能是一种自惩。

    庾晖自然是知道这些的。

    但他无法说服那样固执的庾璎。

    他曾说过,庾璎就是太关心他了,关心到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现在觉得这句评价真的无比精准。

    庾晖望着车前的空地,很久没有说话。

    后来他开口问我:“我要是说我妈也给我打过电话,你信么?”

    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回应。

    “我妈说,我是哥哥,让我照顾好庾璎,看好她,别让她挨欺负。”

    庾晖这时看向我,他依然平静的眼睛让我无法对这件事产生任何真伪的怀疑。

    紧接着,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

    又一阵沉默后,他又重复了这个词:“......一家人。”

    我渐渐意识到家人这个词在庾晖心里的重量。逝人已去,活着的人还要相互扶持,一起走完接下来的人生,天上风,云后月,落霞太阳启明星,无一不是离开的人从天上捎来的口信,他们在看着地上的人,看着他们,好好过日子。

    既然是家人,那么很多东西,真的重要吗?

    谁是谁非,真的要用天平来称量,锱铢必较吗?

    爸爸妈妈在天上,是会怨怼庾璎的不懂事?还是心疼她如今的自我折磨呢?

    这天下午,我和庾晖在停车场坐了很久。

    我们始终没有下车,也没有人再说话。

    我问庾晖:“你是打算再坐一晚,再看一场日出吗?”

    庾晖望着远处山坳。

    此刻已是傍晚,太阳即将落下,眼前是一片澄澈而恢弘的粉紫色。

    “不看了。”

    他是更早走出来的人,早就不再需要从太阳的起起落落里找答案了。

    我说,好,那我们找时间,带庾璎一起来看吧。

    庾晖点点头。

    他启动车子,驶进了那片晚霞。

    -

    我想我该帮帮庾璎。

    不论她需不需要,不论庾晖觉得有没有必要,我都想帮帮她。

    我不能在已经知晓全部的情况下,仍然任由庾璎将那些沙石高高筑起。

    我一定要带庾璎来看一场日出,让她来看看她生活的地方有多漂亮,冬日的溶洞也并非灰暗无聊,一无是处。

    我要帮她真正疏通开心里的那条河。

    庾晖上楼,我们一前一后,走到楼梯拐角时庾晖停了下来,对我说:“跟你讲这些没别的意思,知道你爱东想西想,现在都告诉你了,不用自己瞎琢磨了。”

    庾晖是想向我解释,昨天庾璎在大街上那奇怪的反应与我没有关系,他要我不要往自己身上揽责。

    我说没有,不会。

    庾晖问我:“重新订票了么?什么时候,我送你。”

    我说,再等等吧。

    我告诉庾晖,甚至可以算是承诺,我承诺,我会尽我所能把庾璎拽出来的。我不信外力真的毫无用处,我刚来什蒲的时候不也是魂不守舍,像飘在空中?是庾璎拽我重新回到地面,让我踩实了,踩稳了。

    我才觉得我又活过来了。

    我在什蒲这片土地上得到的远要比我失去的多,这些,都是庾璎帮我的。

    所以你怎么能说,别人怎么拽都没用呢?

    庾晖将门带上,人却站在门口,不进来。

    我站在客厅中央。

    家里没人。

    “我知道一个人的执念很难改变,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但我保证,即便我离开了什蒲,我也依然把庾璎当做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要帮她,我一定要拽她出来,不管用多久,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说。

    庾晖笑了。

    但也只有短暂一下。

    然后我眼看着他刚刚还少许晴霁的面色很快又沉下去,就这么一会的时间,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打开客厅的灯。

    我和庾晖面对面,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一同站在黑暗里,我依稀瞧见他棕色的眼。

    我忽然紧张。

    “怎么了?”我问。

    庾璎好像还没回来呢。

    庾晖却抬起了手,他的手扶在门口的柜子边缘,先是皱眉,然后忽然朝我笑了声,是那种意味明显的,无奈的笑,凉丝丝的。

    我更紧张了。

    庾晖开口:“我让你看看,为什么我说没用。”

    我的后背瞬麻。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庾晖也根本不给我解答,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换鞋,在说完这一句后就直冲冲闯了进来,他从身边路过的时候,快步带起风,我在这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击打着那风。

    是香火味,是点燃的香火味。

    我此刻来不及思考。

    我以为另一个房间是没人的,我以为庾璎还没回来。

    但庾晖从我身边匆匆而过,撞到了我的手臂,他绕过我,快步经过客厅,直直朝着那扇平日里总是紧闭的门。

    我转身。

    门开了。

    庾晖握着门把手,背影挡住房间里的景象。

    我还是听到了,我听到了一片黑漆漆里庾璎的声音,强装镇定但明显沙哑的嗓音。

    她其实早就回来了,一直在房间里。

    是上香?或是什么?

    我知道,她必定也听到了我和庾晖刚刚的对话。

    庾晖这时抬手按亮了墙上的开关,房间里一下子灯光雪亮,可还不待我反应过来,庾晖就已经大踏步走了进去,紧接着便是庾璎的尖叫——

    “你别动!”

    “我不许你动!”

    “你有病啊庾晖!你放下!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

    “庾晖,你还给我。”

    我听到了,庾璎哭了。

    我从认识庾璎,到庾璎家借住以来,出于礼貌,我不敢踏入那间用于摆供的屋子,就算进去翻找东西,我也会克制自己不让眼神乱飘,从小我家里也会拜神,我总觉得打量供桌是很冒犯的行为,但此时此刻,我顾不上许多,因为担心再晚一秒,庾璎都要和庾晖厮打起来。

    我快步走过去,看见的场面是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庾璎正与庾晖撕扯,她死死抓着庾晖手里的东西,满脸涨红,庾晖毕竟还是个男人,他力气大,不松手,庾璎做的就是无用功。

    我忽然很想帮庾璎把那东西夺下来,因为瞧得出,那东西对庾璎很重要,太重要了。

    否则她不会又一次如此失态。

    庾晖不肯。

    我借着这一刻看清,哦,原来,是照片,庾璎和庾晖争抢的是摆在供桌上的照片,不大的木头相框,大概是庾璎爸妈的照片吧,我想。

    下一秒,庾晖就好似彻底没了耐心,他使了更大的力气,甚至不怕伤到庾璎,庾璎被他一搡,直接坐在了地板上,而那相框也随之砸了下去,砰一声,还有玻璃的脆响。

    此刻房间里重归寂静。

    连庾璎的哭喊声都没了。

    我实在茫然,在这一片寂静里,我的心却在轰鸣不停,我看着扣在地上的相框,有种强烈的预感,庾晖想让我看的东西,大概就是这照片。

    庾璎是他最亲近的家人,他也尝试过许许多多次,想把庾璎拽出漩涡,不想让她继续无谓的愧疚,不想让她继续自惩,但没用。

    庾璎自困得太久,也太深了。

    这个极端的傻子,固执的混蛋。

    当我弯腰,把地上的相框捡起,翻过来,照片上的人像映进眼睛里的时候,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庾璎啊。

    庾璎。

    我看到那照片,那多年以来摆在供桌上的照片,分明是一张合照。

    没有庾晖,是爸爸妈妈和庾璎,三个人的合照,照片里的庾璎还穿着校服。

    没人会祭拜自己,没人会多年如一日,对着自己的照片发呆,思念。除非她的心,她的灵魂已经随着照片上的人,随着多年前的那场意外,随着自己泥沼灌顶一般的愧疚一起死去了。

    庾璎说过,她多么希望,当时她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离开。

    至少那样,她不似现在痛苦。

    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照片里的人笑着。

    庾璎的爸爸妈妈,看上去都是非常和善的人。

    我的大脑乱了很久,最终深深呼吸,把那照片放回桌子上,然后蹲下,在庾璎的身边。

    我很想抱抱她,我也很想安慰她,但我的嗓子糊住了,吐不出一个字,只能任由眼泪无声往下掉,掉在我和庾璎紧握的手上。

    庾晖也蹲下来,他握住了庾璎的另一只手。

    他也掉眼泪。

    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被香火味道浸染多年的小小房间,我们相顾流泪,最终还是我先开口,我问庾璎,我们去看看日出吧,好不好?

    我实在不知如何拉拽你。

    但,我们去看看日出吧。

    庾晖看过了,我也看过了。

    就剩你了。

    每一个人都犯过错,都有被困住的时候,宽恕自己,宽恕别人,这两个字或许是要持续一生的课题。

    请你去看看太阳,好不好?启明星于东方亮起,随之而来的,是崭新的一天。

    求求你,庾璎。

    算我求你了。

    太阳总会升起来的。

    我们都要在日出里站起来的。

    照片里的人在看着我们呢。

    他们是谁?

    他们是家人,他们是希望你站起来的人,他们不会怨怪你,他们会笑着看你,好好的,轻轻松松地,走完这来之不易的一生。

    然后,我们会再次相见。

    庾璎,不要一直困在那无风的山坳之中。

    我们去看看日出吧。

新书推荐: [火影]别看她的眼睛 吊*******】 小满亦满 他掌心的野玫瑰 全*******面 九州之帝令 阴阳差 汴京茶饮记 反骨仔说明书[星际版] 听说我是个大反派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