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荼很想知道芈随究竟对杜宇说了什么,以至于接下来很多天,她连杜宇的面都见不到了,远远望见她,就立刻掉头,像是刻意在躲着她。

    可她又探了探芈随口风,他还是把她当成无所不知的神来看待,似乎并没有开窍的迹象。

    但可以肯定,这家伙又一次破坏了她的计划。

    本来循序渐进,很快她就能除掉杜宇了,现在几乎功亏一篑了。

    荼一面暗暗不爽,一面找出几张红笺,将兰花花瓣碾碎了在纸上蹭了蹭,提笔在上面写了一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随后,她又接连写了许多,从《召南》到《郑风》、《秦风》,写了十余张。

    抬头看到天色晚了,月上中天,她将红笺好生收在怀里,轻手轻脚来到了杜宇院门前。

    杜宇院前接连几天,几乎挂满了一张张幽香的红笺。

    他不动声色,从来不把这些红笺拿下来,可其实日日都会仔细阅读一番。

    这些红笺,每一张上都写了不同的内容,用清秀的鲁篆写着几句隐晦而缠绵的诗句。

    先是写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后来又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写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送信的人很谨慎,也没有署名。

    但不论是送信的人,还是读信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这场隐晦的传情在第二十天结束了。

    最后一张,荼在笺上写了《邶风》的一句: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这是一首讲男女私会的诗。

    杜宇将这红笺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约会的地点在哪里。

    可是这已经是最后的一封信了,此后他等了很多天,那人也没再送信来。

    是夜,他终于忍不住,将这些信全都带回房中,一封一封反复阅读,想从中发现一点儿端倪。

    烛火在风中摇曳,将影子投在纸上。

    那隐藏在纸上的白墨若隐若现地现了形。

    杜宇心中一动,发现每一封信上都有这样的痕迹,拼凑起来写的竟是一个“芈”字。

    可是写信的人很谨慎,她显然也发现了什么,这个字是用秦文写成的,若非他曾到访秦国,对秦文略有涉猎,恐怕还真看不出来。

    他不禁被这份细腻的心思打动了,又细细推敲起这个“芈”字来。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想,莫非,是要在芈随房中相见?

    另一边,荼再次恢复了从前的状态,几乎日日守在芈随身边。

    那天之后,杜宇不仅疏远了她,而且连煎药的事情也开始亲力亲为,不再假手他人。

    这样一来,芈随的身体又呈现出每况愈下的趋势。

    可是荼却发现,此人虽然身体状态不佳,精神状态竟然还不错。

    因为他开始经常盯着她,眼神纠结,反反复复,像是在想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又有点欲言又止。

    荼开始好奇杜宇又是怎么跟芈随说的了。

    可惜这两个人谁也不肯告诉她详情。

    今日,芈随格外异常。

    荼恍惚想起杜宇昨日刚刚来过,饵已经放出去了,他会对芈随说点什么也正常。

    那道愈发灼热的视线还在盯着她看个不停,荼觉得时机到了,于是对视回去。

    这一对视反而将他吓了一跳,立刻转过头去,动作太猛,荼几乎听到一声骨头扭到的声音。

    她怕他把脖子扭断了,柔声说:“别急,别急……”

    芈随半天才把头转回来,又盯着她看。

    荼终于找到机会问他:“你有话对我说?”

    他点点头,犹豫片刻又摇摇头。

    荼哭笑不得:“有话就说吧,公子……”她再次复述了那句话,一字一顿,誓要把它刻印进他脑子里,“你说了,我才能知道。”

    在她鼓励而且温和的眼神下,芈随终于怯生生地开了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荼想起几日前他的话,笑了一声:“你不是说我没有名字吗?”

    被她一反问,芈随立刻怂了,低下头,不再追问了:“哦。”

    “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名字?”

    “……我没有想知道。”

    “那为什么要问我?”

    “……”

    “抬起头,看着我。”

    她觉得此人可能更喜欢强硬的。

    芈随顺从地抬起头,对上她探究的眼神,默了默,终于鼓起勇气:“我知道我不该——”

    她立刻打断他:“我问你为什么——正面回答我。”

    “……我想知道。”

    他憋了半天,就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荼看着他,不说话。

    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已经说了一半了,不如直接和盘托出。

    芈随于是继续道:“其实,是那个医生跟我说的。他说,‘您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我觉得,听他的口气,好像……想知道你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而且……”

    荼觉得杜宇除了被她除掉之外,终于起了一点别的作用,她非常感动。

    他终于再次和她对视,看着她的眼睛,愣了一会儿,最后说:

    “如果可以……怎么会有人不想知道,神的名字呢?”

    荼微微一愣。

    “你可以叫我‘荼’。”

    半晌,她回答道。

    实际上,她本来想随口编一个名字糊弄他的。

    女子往往称氏称姓,她从闻章台出,早就抛却这些,只剩个代号,讲出来毕竟奇怪。

    但或许是芈随的眼神过于纯真,又或许是他和这里的其他人太不一样了,她觉得,实话告诉他,也没什么。

    他不是觉得她是神吗?

    神的名字奇怪一点才正常吧。

    “‘荼’?”

    “不错。‘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你可听过这一句?”

    芈随竟真的点点头:“我知道了!是荼蘼的荼,对不对?”

    “荼、靡?”

    这下,换成她不解了。

    羋随却没有解释,他只是看着她,认认真真赞叹道:

    “你的名字很好。”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很……很美!”

    荼哭笑不得,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野菜,美在何处?

    顿了顿,羋随又想起什么,疑惑地问:“那,你为什么要让医生给你起一个名字?明明,你的名字那么好。”

    荼听到他后半句话,微微一愣。

    闻章台的杀手数量不多,大都以草木为名。

    草木之属,往往平凡、不起眼、随处可见。

    那些拿起名册的权贵看了这样的名字,无不轻蔑讥笑,以为卑贱粗鄙。

    恐怕只有眼前这个人,明明身为宗室王子,却还给这样一个名字这么高的评价了。

    她佯装惊讶,反问:“你怎么知道?”

    羋随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又不敢跟她对视了,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最后低着头小声说:

    “那一天,其实……我听见你们说的话了。”

    “你听到多少?”

    “……听到,医生说我活不久了。还有你要跟着他离开,还有……”

    荼觉得,芈随如果不是王子,也完全是个做杀手的料。

    听得这么全,他要么是耳力惊人,要么从一开始就在装晕倒。

    真是可惜。

    她是真的有些惊讶:“你没晕?”

    “嗯……我不知道。我能听到你们说话,可就是睁不开眼睛。”

    “原来如此。”

    “所以,”他又将话题饶了回来,“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骗他吗?”

    荼微微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是骗了他,而不是……在骗你?”

    羋随愣了愣,可是很快就笃定道:“你没有骗我。”

    “哦?”这回换成荼惊讶了,“何以见得呢?”

    “你的名字和你一样。”

    “哪里一样?”

    “一样……一样……”他憋了半天,又说了那句话,“像你一样美!”

    荼实在是懒得追问了,转移了话题:“既然你都听到了,我以为,你会想给我起名字。”

    少年猛地抬起头,期许地看着她:“我……我可以吗?”

    可还不等他回答他便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不行,我不能……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你的了,我不能……”

    荼看着他自己一个人纠结半天,也不说话,饶有兴趣地观察着。

    最后他自己纠结完了,抬起头,怯怯地问:“那,以后,我可以叫你荼荼吗?”

    .

    荼走出房门的时候,正好撞见杜宇。

    荼连忙掩面转身,一副羞怯不肯见人的模样。

    杜宇却看了她一会儿,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笺来。

    信还没递到眼前,荼就知道那是她留的信。

    兰芷幽香随着那信笺飘到眼前,荼似有所感地露出半张脸,美丽而妖异的眼睛隐含一点儿水光,小心翼翼和杜宇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

    半晌,杜宇率先开了口:“这些信,是何意?”

    荼掩面不语。

    透过衣裳的缝隙,余光能够看到那不仅是一张,而是一沓,薄薄的纸片叠加在一起,似乎被人保存得很好。

    杜宇凑近一步,男人温热的气息扑到身上。

    荼微微蹙起眉,听到杜宇笃定道:“是你写的。”

    荼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像是竭力抑制着情绪的起伏:“妾不明白。”

    静立片刻,杜宇叹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既然写给了我,何必不愿相认?”

    荼声音哽咽,透过轻纱,他几乎能看到她眼中泪水划过脸颊。

    “公子好心收留妾身,妾却……却为了先生动了私情……这既是辜负了公子,也折辱了先生君子之名。”她啜泣一声,“妾无颜再同先生相见……”

    她看到杜宇眼中已经露出动容之色,口中继续道:

    “先生乃是孟夫子门下弟子,最是克己复礼……贱妾自知——”

    “你们在说什么?”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她如泣如诉的表演。

    沉浸在情爱之中的杜宇看到芈随,惊惧变色,似乎被撞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见到女子仍在一旁涕泣不已,犹豫片刻,终归还是叹口气,挡在她面前:

    “公子有所不知,仆与她……”

    芈随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看到杜宇眼前一亮,兴奋地说:

    “杜医生,我知道她的名字了。……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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