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鹤

    肃灭散班走出仙籍司时,已是日暮西斜。他站在殿门口看了会儿绚丽晚霞,见几名仙人骑着仙鹤飘然云间,还有斜坐宝葫芦逍遥而过的,一片祥宁悠然。

    肃灭弯了弯唇,走下殿前石阶。

    这时,一道七彩气泡浮到他身前,传出懒洋洋的少年声:“肃灭。”

    “嗯?”他边走边答,与当值时不同,他如今眼梢带笑,总用欣悦的目光看四周。

    他很喜欢天宫,与天宫众生。

    “看到那只猫妖了吗?”对面那人打了个哈欠,鼻音清沉问。

    肃灭笑道:“长乐,她如今不是妖,已是我们的仙友啦。”

    “哦,所以看到了吗?”司命敷衍接话,仍在意自己的问题,“是个怎样的家伙?”

    肃灭沉吟地低低“嗯”声,想了想,笑眼弯弯:“她啊,”

    只是话还没说完,一道喊声打断了他:“小师父,肃灭小师父!”

    肃灭循声望去。

    仙驿馆门口,那只灵猫坐在自己携带的桃花树上,冲他挥手大喊:“你用过晚膳了吗?咱俩一起呗?”

    “呦,都你俩上了。”彩泡里传出戏谑的低笑,“可惜我如今有伤在身,不然就去截胡将这只猫带回来玩玩,毕竟,听说妖族大都放浪多情。”

    肃灭并听不懂他话中意味,因此没恼怒,也没羞涩,只语气正经道:“她许是初来天宫有不懂之地,我去问问她的情况,长乐你先稍微等我……”

    “我真是服了你。”司命发现这家伙根本听不懂,低骂一句率先断了通讯。

    彩色气泡爆破。

    千秋尔也已从桃树蹦下,跑到他面前:“小师父,我找不到吃饭的地儿!”说完又想起他那时所言,“哦不,你说不能随意乱喊,那就,肃……肃……”

    “肃灭。”他微笑。

    千秋尔愣住,眼睛睁大看他。

    “怎么啦,仙友?”肃灭眨眼问。

    千秋尔伸出食指,指了指仙籍司方向:“方才是你在里面吗?”

    “是啊。”肃灭困惑。

    “可你不是面无表情的木头人吗,现在怎么,”千秋尔双手提起自己嘴角,“笑成这样啦?”

    “哈。”他短促笑了声,眼眸弯弯,看着文静又友善,“因为我值班期间都要守规啊。”

    “那你现在?”

    “现在散班啦。”他笑眯眯道。

    千秋尔看着他甜蜜的双眼,不禁讶笑,连连拍手:“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肃灭问:“仙友你方才说没有吃饭的地儿,是何意?”

    千秋尔“啊”了声,递去木碗:“我问仙驿馆的人讨东西吃,他们就给了我这粒豆子。”

    她说的正是碗里绛紫色的丹药。

    “这不是豆子。”肃灭笑道,“是粮丸。”

    “……你们都吃这个?”

    “对的,寻常小仙需要进食就服用此丸,其他仙长早已摆脱口腹之欲,自然不用。”

    千秋尔大惊失色:“那你们从不生火做饭?!”

    “这不是很正常吗。”肃灭不解,毕竟此处是天宫啊。

    “可我不想吃豆子,不想不想!”

    “仙友,此物不是豆子哦,它名叫粮丸,是采集各种仙植与仙露酿造而成,其内灵气充沛,对修行很有助益的。”

    他说着话,却见面前少女已抬起头,目光炯炯锁定飞过的仙鹤,一个劲咽口水,低声道:“真肥啊。”

    “仙友不可!”肃灭这要是再不懂就太呆了,“吃仙鹤是不符天规的,你且看第十五条。”

    千秋尔从怀中掏出厚重的天规,低头一翻,看到第十五条果如他所说。

    “原来如此……”她合上书,“我明白了。”

    她的明白究是何意。

    肃灭站在仙驿馆后山的古树下,望着前方的少女,心中如此作想。

    月下林间,她坐于木桩上,悠然哼歌支起篝火,树枝搭成的架子上,旋转烤着两只脱了毛的仙鹤。

    “呦。”她察觉身后有人,回眸看来,直接朝他丢只烤好的鹤腿,“鼻子真灵,来,给你也尝个鲜。”

    肃灭侧身躲开,利落掏出天条,嗓音清正:“白日给你的手册,第十五条已经写明,何况你还讲过自己明白了。”

    “是啊,明白啦。”千秋尔边给烤鹤刷酱,边朝他眨眼,“禁闭三个月嘛。”

    原是明知故犯!

    肃灭何曾遇过这样的人,顿时气得脸色通红。

    千秋尔道:“你们仙人辟谷不食,更别提荤腥,可我不行啊,我是妖来的,平生最爱乃是烧鸡,我是不能不吃的。”她眯眼一笑,低头张口,正欲开啃,整个人被一股劲力朝后拽去。

    千秋尔回身一看,只见双手被金绳捆缚,而绳子另一端正在肃灭手中。他竟丢出了捆仙索将她绑住,“不许吃,与我去天刑司请罪!”

    “有没有天理啊,我吃个饭还得去请罪?!”千秋尔嚎叫,蓦然一顿,呆呆道,“哦,这就是此处的天理。”

    “天理就是没天理啊!!”

    肃灭看她叫喊,也不愿多辩,提腕一拽,便要将她扯来,却见千秋尔嗷呜一口张大嘴,竟将仙鹤从树枝上叼了下来。

    “你快松嘴!不许吃罪证!”肃灭叫道,少年人的声音清稚,听着没有半点威吓之效。

    千秋尔格格一笑:“我吃罪证哈哈哈!”仰天大笑,顺滑低头,又嗷呜撕下一口。

    “你,你……”肃灭指着她,委屈又困惑,“你才初入天宫啊,你怎么可以……”

    “你吃过就懂我啦。”她流利撕下一截金黄色的鹤肉,两指一甩,扔进正义的小仙嘴中。

    肃灭澄净的杏眼睁大,“呸呸呸”连声吐出,仿佛沾了肉腥的口水都有罪,抬头又冲她喊:“你不可……”

    双唇方启,又飞入一片香肉。

    “呸!”

    再飞入。

    “呸!”

    再飞入。

    月色下,千秋尔坐在篝火边,双手虽被束缚,金铃小刀却仍是灵巧,只见她手中金刃连续从鹤肉刮过,一片片飞掠空中,极其精准投入这端美灵秀的少年嘴中。

    而那少年吐肉的速度越发缓慢,甚至还偷偷嚼了几口,千秋尔看在眼中,朗声笑得开怀。月白风清,良宵好景,两个少年一坐一立相对,周围宿鸟在长笑声中扑翅四飞。

    -

    天刑司,禁闭室。

    完全漆黑的封闭石屋内,毫无光亮,但这可难不倒千秋尔,她眼睛一眨,瞳仁竖立,在黑暗里散发蓝绿幽光。

    用兽瞳一瞧,便看见屋内第二人。

    那少年蜷缩角落,双手抱膝,脸颊深深埋入臂弯,肩膀还一抖一抖的。

    “喂,你不会是怕黑吧?”千秋尔走过去,抬起他的脸。

    他白皙的脸容满是泪痕,睫毛湿漉漉压得漆黑发亮,粉红的鼻尖抽动,“不、不是……呜,我竟吃了仙鹤……”

    “呀,它们还没开灵智,不碍事的。”千秋尔拍拍他肩膀。

    谁知少年闻言眼睛睁大,越发盈出泪水,千秋尔好奇又关切地探头看他,就见他哭声停歇,愣了愣,猛然一下痛哭出声:“可我觉得它们是香的!”

    “啊哈哈哈!”千秋尔捧腹大笑。

    想到两人被抓来的场景就好笑。

    彼时月明星稀,两人并肩坐于火堆前,各自捧只仙鹤美滋滋啃。巡逻队来到时,怒喝一声,两人嘴角沾油地齐齐回头。

    很明显,对方看到肃灭也愣了下。

    毕竟他可是从小就深受仙长们喜爱的乖巧孩子。

    “你、你在作甚?”肃灭边抹泪,边看向前方的她。

    就见千秋尔手指在墙上来回抚摸,不时眉飞色舞,似乎很惊奇很好玩的模样,那双猫眼锃亮有神。

    千秋尔道:“我在摸我的牢房啊!毕竟这可是本妖仙第一次进入天宫的牢房。”

    “这里只是禁闭室,不是牢房。”他那咬文嚼字的劲儿又上来,不过无说教意味,只让人觉着呆头呆脑的认真,“而且,仙友你来天宫的第一日就被关来此处,并非喜事啊。”

    “我叫千秋,你喊我名字就成啦。”千秋尔仍在摩挲墙壁,忽然惊呼,“哇,这有颗小洞呢!这还有刻字,哇塞,看来都是我的前辈们所留哈哈哈,你说这群家伙也是吃仙鹤进来的嘛!”

    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肃灭抱膝坐于角落,终于逮到她的话隙,鼻音浓重问:“千秋?仙友的名字颇有些狂傲。”

    千秋尔沉默。

    肃灭以为自己惹她不悦,忙道:“我并非说仙友的不是,因我觉着自己名字亦如此,因此才……”

    “你说的对啊!”却见千秋尔手捏下巴回头,蹙眉沉思,“我名字只是有些狂傲,这很不够啊!”

    她紧咬“有些”二字。

    肃灭呆住。

    “有啦!”千秋尔拍手灿笑,“我之前为了飞升名叫千秋,如今既已飞升,就叫做,千秋尔吧!”

    “……嗯?”肃灭疑惑歪头。

    千秋尔单手负后,仰头道:“千秋万代,不过尔尔。”

    “……”肃灭完全说不出话了。这家伙竟在禁闭室给自己改了个更桀骜的名,虽然不知名字内涵前,念起来比前个要温缓些。

    “诶,对啦,你是我在天宫认识的第一个人,你修行多少年飞上来的?”千秋尔问。

    肃灭擦擦眼泪,蹲在墙下的模样很是乖巧,用残存鼻音的轻软嗓音诚实回答道:“我不是飞上来的。”

    他可是两个仙人孕育的孩子,于天宫出生,生来就是仙——世人口中所谓的圣仙。

    千秋尔上下扫了他一眼,轻哼出声,甩过辫子继续自己瞎玩。而肃灭在她背后眨动泪眼,不明白她怎么不理自己了。

    “仙友,你怎么啦?”他只能老老实实问。

    千秋尔不理他。

    肃灭不解:“你怎么不说话啦?”分明方才话还很多啊。

    这时,石门突然被打开,走进个白发白须,仙风道骨的老者。

    “长老爷爷。”肃灭立时起身,犹带泪痕的脸满是恭谨,躬身作揖行了个礼。

    千秋尔双手按在墙壁仍旧摩挲崎岖纹路,只是扭过头好奇地望向来者。

    若谷是天刑司的长老,已经过两任判官,他辅佐的第一位判官便是眼前这端正少年的母亲。

    想他母亲飞升天外天,那是多少天宫之人钦羡之事啊,毕竟绝大多数人呆在天宫直至陨落都修不到再飞升的机会。因此作为这位鼎鼎有名的前判官的副手,若谷也深感与有荣焉。

    “肃灭。”若谷声音低缓,“你自幼在天宫长大,我是知晓你这孩子秉性的,若无人陷害哄骗,你是万万不会做出吃什么仙鹤这等事的。”

    他这话一出口,屋内两个少年彼此对望一眼。

    皆明白话中之意。

    千秋尔哼了声,背过身继续摸墙。肃灭看着若谷,面色挣扎,既羞赧向长辈承认此事,又不愿将责任推卸。

    他最终俯首长揖,吐字听得出羞愧,却极其清晰:“长老爷爷,并无人哄骗,是肃灭自己……自己明知故犯。”

    “不可能。”若谷盯着千秋尔背影,冷厉道,“你这孩子心善是好,却不需偏袒犯错之人,只要你承认受人哄骗,那就罚抄天规即可。难不成你真想在此禁闭?禁闭之罚也是要记在你仙籍上的!”

    届时可能影响判官选拔的。

    肃灭垂下眼帘,仍旧坚持道:“长老爷爷,确实无人哄骗,是我……”

    “是我骗他的!”千秋尔懒洋洋开口,对上肃灭讶然的眼,她不屑地看过去,“你这个呆子,如我这等厉害的人物,既然骗你又怎会让你察觉呢?你看看,直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被我骗了吧?”

    肃灭愣愣看她。

    若谷一步上前,眼神犀利盯着千秋尔:“你承认了,是不是?”

    千秋尔毫不在意他的威压,吐舌做个鬼脸道:“老家伙,这有何不敢承认的?等我出去还要吃肉,就吃你这老头的坐骑,让你走不动道嘿嘿嘿……”

    “千秋仙友,慎言!”肃灭惊呼提醒。

    “赶紧出去吧!”千秋尔嫌恶地瞪两人,“你两个都烦着我与我的牢房亲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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