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盟主府邸后山山顶，姬花青终于看到了雨馀凉的身影。
雨馀凉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山顶的风带起他的衣衫、头发。
姬花青叫道：“馀凉。”
雨馀凉回过头来，姬花青看着雨馀凉，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雨馀凉跟之前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但具体有哪里不一样，姬花青又说不上来。
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人不是雨馀凉，只不过变成了雨馀凉的样子。
姬花青想说的话一时哽在了喉头，没能说出来。
雨馀凉的发丝被风吹着贴在颊边，他表情凝重地对姬花青道：“花青前辈，接下来我要去水西。”
许是头一天才下过大雨的缘故，虽是夜晚，天空却极尽绚烂。
蓝色、墨色、灰色组合出了极其丰富的层次，像是一朵朵变色的三醉芙蓉盛放在天上，又似层层叠叠水墨晕染，让姬花青想起很久之前，同样也是水汽氤氲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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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雁磐山，七星楼。
书房中，穆禾正阅读信件，姬花青则陪侍一旁。
这日的空气分外潮湿，湿润清凉的风从窗户吹进，和着屋内燃烧的沉香气味拂过姬花青的鼻尖，一会空气的清凉感要明显些，一会沉香气味要浓重些。
穆禾看着信件，眉头紧皱。
穆禾经常皱眉。刚拜穆禾为师时，姬花青有些害怕他这副威严的样子，而现在她已经习惯了。
尽管如此，姬花青也敏锐地感受到，穆禾这段时间是有些不大高兴的。
姬花青在脑海中回想最近从水西各处送来总坛的情报，可想了一会，也没想到有什么很不好的消息，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那师父不高兴的原因是什么？
姬花青正自思索，穆禾突然开口，道：“青儿，假如你一觉醒来，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了百年，你会是什么感受？”
姬花青一歪头，微微笑道：“师父这么说，倒叫青儿想起石室山烂柯人的故事了。”她隐隐感到奇怪，穆禾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穆禾也浅浅笑了，道：“是啊，青儿，若你是王质，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
姬花青仔细思考了好一会，然后对穆禾道：“师父，青儿想不出。”穆禾问的这个问题，她以前从未想到过，更不用说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穆禾脸上现出一缕微不可察的苦涩，尽管难以察觉，姬花青却还是捕捉到了。她以为是自己的回答让穆禾感到失望，于是有了些慌张，有了些委屈，道：“师父……”语声里带了点点惯常的撒娇。
穆禾道：“青儿，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很可能不会成功的事。”
他的语声平稳，姬花青却听出了落寞意味。
她这时才慢慢回过味来，穆禾的苦涩，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
为何突然会这样？
更让姬花青感到难过的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在姬花青看来，穆禾所说的那件事便是玄同教的追求：让整个武林按照玄同教的意愿运转。
姬花青沉默了半天，道：“那件事……师父可以不做？”
穆禾道：“可我必须去做。”
姬花青：“……”
穆禾道：“我用尽一切办法，换来的却只是这样的结果，每当想到这点，我都很难过。”
姬花青想做些什么，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脑笨嘴也笨，她感受到穆禾心中无法排解的烦恼忧愁，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中一阵焦急，急得她鼻尖发酸。
穆禾一转头，脸上先是微露惊讶之色，随后无奈苦笑道：“怎么回事？怎么哭了？”
姬花青一手去抹眼泪，一边道：“师父……”
穆禾见到姬花青这副样子，俊朗沉稳的脸上现出温柔、怜爱的笑，跟之前皱着双眉的样子判若两人。
在和呼延酬闹掰之前，姬花青见过呼延酬对她的笑，之后也看过呼延酬对朱镜离的笑。呼延酬笑起来很好看，可跟穆禾的笑比起来，前者总是不像后者那般，能让她的心漏跳一拍。
穆禾年纪更大，思想更深邃，对待事情更有耐心。他渊渟岳峙，自有一股成熟气质，而他脸部轮廓硬朗，眼角的细纹则将他的这一气质衬得恰到好处。
因为这笑，前一刻还在哭的姬花青有些愣了神。
穆禾道：“可是身上不舒服？”
姬花青低下头，道：“我真没用，本来想安慰师父的，最终却让师父反过来安慰我。”
穆禾道：“青儿想安慰我，我很高兴，谢谢青儿。”
姬花青突然抬头：“师父……！”
穆禾道：“怎么了？”
姬花青道：“不管怎么样，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师父身边！”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坚定。
穆禾低头看着姬花青的脸，双眼微微睁大。
这回似乎是换他愣住了。
随后穆禾轻笑出声。
姬花青有些急了，道：“真的！”
穆禾道：“我没有质疑，听了这些话，我心情好多了，青儿，真的很感谢你。”
听了穆禾这句话，姬花青心中有隐隐的雀跃。
穆禾来到桌前提笔要写信，姬花青在一旁帮他拿过纸张。白花花的信纸略微挡住了二人的视线，于是就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姬花青感到手臂手腕内侧一凉，又有些发痒，她提起手臂一看，原来是之前两人都一不小心，垂手抬臂间，穆禾手中的毛笔在姬花青手臂上划了一道。
墨痕从手掌根部一直延伸到手腕，黑色的痕迹在姬花青白皙的皮肤上看上去格外显眼。
穆禾忙要捧起姬花青的手臂察看，他的双臂结实有力，然而手忙脚乱间去握姬花青手臂时，动作却是极轻极轻的。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合适，又将手缩了回去。
姬花青道：“我……等会去洗掉。”
不知为什么，姬花青感到了害臊、尴尬，她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而她能够感觉得到，穆禾似乎也是跟她一样的感受。
这让她更加难堪了。
匆匆离开前，姬花青一晃眼，看到穆禾正垂眼看着桌面，表情很是凝重。
她看到他这样的表情，竟有些暗自心惊。
姬花青离开后，穆禾转过头，这才看到毛笔搁在信纸上，墨水已在纸张上晕染开来。
水痕逐渐扩散。
阴沉得不能再阴沉的天空终于下起雨来，打湿了青草、石阶。
空中氤氲着湿润的气息。
那之后，穆禾便减少了与姬花青见面的次数，而每次姬花青去七星楼时，旁边都站着康忱守。
起初，姬花青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这种细微的变化，都是她后来回想才逐渐品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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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姬花青搞砸了一次任务。
从开始为教里做事到这次任务之前，姬花青只有两次办事让穆禾不满意。
一次是她刚开始下山办事那会儿，姬花青去到一家敌人碰头的客栈，准备在敌人会面时将人一网打尽。
从结果来说，这次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但姬花青过程做得太过火，她抡着一刀一剑在客栈里一路横扫过去，从一楼扫到二楼，砍坏的桌椅板凳、碰碎的杯盘碗盏不计其数。姬花青的刀和剑较一般刀剑长，所以横扫范围很大，再加上动作粗野，现场被她破坏得一塌糊涂。
回到教中后，穆禾对姬花青道：“你是用你的刀和剑去打蚊子了？”
姬花青双手交叠在前，低头挨训，不时悄悄抬眼看看穆禾。
康忱守替姬花青说情，说这才是她头几次任务，难免会在细节上不尽人意。
可穆禾态度强硬，仍是罚了姬花青。康忱守从七星楼出来时，看到正站在院内墙边面壁的姬花青，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第二次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任务失败了，就是她和呼延酬一起去结果将人放跑了那回。因为和呼延酬吵架这种无聊且完全可以避免的事导致任务失败，这段回忆已经被姬花青在心中剪碎扔掉了。
而这一次，则是姬花青本应将某个目标的活口带回教中，结果没掌控好力道失手把人杀了，她自己也受了点轻伤。
姬花青将尸体带回教中，本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然而穆禾第一句话却是问她：“你的伤势如何？”
姬花青一怔。
之后穆禾也没有惩罚她。
姬花青回到自己在教中的住处后，忽有侍女捧着托盘前来。
姬花青一问，才知是教主康忱守遣侍女送来各种伤药，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各色瓶子摆了满盘。
随着伤药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锦囊。
待侍女走后，姬花青坐下来打开锦囊，只见里面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好生修养。
姬花青心中一动，是穆禾的笔迹。
教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穆禾的存在，所以送来伤药是穆禾的意思，却是借康忱守的手来办。
姬花青将那些药瓶一一看过，认出都是穆禾珍藏的好药。其实她伤得不重，送来的这些药，她大概一瓶都用不完，偏偏穆禾还送了这许多。
像是担心一种药效果不好似的，所以一次送来这么多种。
上药时，指尖抚上伤口，姬花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之后穆禾更是几乎不再与姬花青见面，就算见面也是避免与姬花青独处，姬花青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而与穆禾的冷淡回避同步到来的，是教里几乎不怎么给她分配任务了。
姬花青感到了些许忧惧。在她看来，是之前的任务失败后，穆禾对她的能力产生了怀疑，搞不好还后悔让她当玄同教的右使。
于是姬花青想要将功折罪。她找到康忱守，请他帮她向穆禾求些任务来做——这个时候，她要见穆禾已经很难了。穆禾对她避而不见，小事就让她通过康忱守上报。
偶尔一两次，穆禾肯见她了。姬花青还有什么话要说，穆禾直接打断她：“这么安排就行，好了你下去吧。”
每次见面都是这样，都是说不了几句话就让她离开，她好想回到以前，那时候，她可以与穆禾一起待上一整天。
姬花青不甘心，用上了以前跟穆禾撒娇的手段，笑道：“师父……”
“好了你下去吧！”
穆禾的语气突然严厉，姬花青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变，泪水就已爬上了眼眶。
从前即使是心情不佳，穆禾也没用过这么重的语气跟她说话。姬花青睁大了眼，看着穆禾的身影转进了内室，没再看她一眼。
她拱手道：“是，弟子遵命。”语气与平日一般无二。说罢后退两步，然后转身离去。
方才她弯腰行礼时，眼中蓄积的泪水掉出来了一滴。姬花青出了七星楼后，望向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站在旁边的康忱守没有看到。
听见姬花青离去的动静，内室里的穆禾望向她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姬花青心情沉郁，却还是坐在她平日常待的思危阁中，整理着从各处送来总坛的情报。
穆禾的态度变化让姬花青百思不得其解。
并且他的冷淡与回避似乎只是对她的，康忱守，甚至呼延酬都还是能够正常面见穆禾。
为什么？
她是不是犯了什么错，她是不是惹师父不高兴了？
师父可以直接跟她说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想到这，又有眼泪漫上来，姬花青抬起手臂擦去。
然后来到了那一天，姬花青看着面前的康忱守，怔愣道：“……啊？”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姬花青勉力挤出一个笑对康忱守道：“康叔叔，别开这种玩笑……”
康忱守道：“花青，这是教主的意思，教主亲口对我所说，并叫我转达给你。不是玩笑。”
姬花青道：“我要去见师父……”
康忱守道：“教主说，花青你若有什么话，让我帮你转达就可以了。”
姬花青脸上的表情崩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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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磐山下小镇的茶馆中，花道人一边剥花生一边道：“已经几天了……她还是那个样子吗？”
郗鸿杳双手抱胸，道：“一直不出门，谁也不见。据路过她住处的人说听到里面有哭声，有时还有摔东西的声音。”她闭上眼，“教主这事做得……虽然花青无父无母，教主身为师父操心徒弟婚事也是理所应当，可也太操之过急了。”
冉苏眉道：“可教主为什么要让花青跟呼延大哥成亲呢？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邬襄将茶杯送到嘴边，垂眸看着里面的茶汤，道：“这两人平日在教中也算井水不犯河水，要不是上次跟他们一起下山办事，连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矛盾这么深。教主整天忙于教务，估计也不知道这二人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的吧。”他说到这，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花道人和覃七霄道：“你们之前去水南那次，他们就是这样了？”
花道人和覃七霄转头相互看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花道人点头道：“那个时候我和七霄就看出他们关系恶劣了。”
邬襄一手摸上下巴：“奇怪，他们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开始有矛盾的？我记得以前小时候还好啊……”
冉苏眉道：“教主偏让他们成亲也就罢了，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之前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就像教主突然定下的主意一样。”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而言之就是，师父之命不可违啊。”花道人说着，突然一把将覃七霄捞起夹在胁下，道：“你也该回家去了。”
覃七霄一边挣扎一边道：“我没说想回去！”
花道人道：“大人的话题，小孩子听什么？让你在这待这么久已经是破格了。”说着对其他人道：“我先把小朋友带回去，各位慢慢聊。”
郗鸿杳道：“另一位当事人还不知道呢吧。”
冉苏眉道：“他这次到鄜城那边去，估计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邬襄道：“唉，等回来之后，这两人一起闹起来，怕不是要把整座雁磐山翻个底朝天。”
郗鸿杳看向冉苏眉和邬襄，道：“说实话，我真有点羡慕你们了，从小在一起长大，感情和睦，双方父母师长也同意看好。”她望向窗外，“这世上的良缘哪，怎么就这么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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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名侍女来到姬花青的屋子前，见屋门紧闭，便在屋外道：“右使大人……我们将喜服和凤冠送来了，右使大人试试吧。”
屋内传出声音：“拿走！”
侍女道：“右使大人，可教主说……”
屋内再次有声音传出：“我说拿走，拿走！呜呜……”
几名侍女面面相觑，只得暂且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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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楼中，穆禾见姬花青眼睛红肿、容色憔悴、鬓发散乱，眼中闪过疼惜之色，刚上前两步，却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生生定住了脚步。
这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旁边没有其他人在，只有姬花青和穆禾。
穆禾道：“青儿……”
姬花青抬眼。
穆禾道：“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姬花青沉默一阵，道：“师父，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事到如今，你却还摆出一副心疼我的样子……是不是演过头了？”
穆禾闻言，脸上的神情混合了愠怒、不忍、被刺伤，他道：“我当然心疼你，我是你师父！”
姬花青道：“那你为什么要逼我嫁给呼延酬？”
穆禾道：“我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归宿，无论人品还是武功，呼延酬都是上佳人选。”
姬花青道：“我讨厌他。”
穆禾一愣。
姬花青继续道：“他也讨厌我。”
穆禾道：“你是为了逃避我的安排，所以才这么说。”
姬花青道：“是真的。”
穆禾没有立刻说话，只皱眉看着地面。
姬花青道：“你只管安排我的婚事，却根本不管我成亲后幸不幸福。师父，青儿问您，假使呼延酬成了我的夫婿，倘若之后他对我不好，甚至爱上其他人呢。”
几乎是脱口而出，穆禾道：“那我就杀了他。”
姬花青苦笑道：“您不过是说说而已，他是我教的左使，颇具才干，您怎么可能因为我就杀了他。”
穆禾道：“让你不开心，伤害你，已经足以让我杀了他。”
姬花青久久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两日，呼延酬办完事回到教中。七星楼内，当他听完穆禾说打算让他与姬花青成亲云云，忙道：“呼延酬不过一粗鄙莽夫，怎配得上教主爱徒！”
穆禾背手看着呼延酬，神情肃然，听他这么说，冷笑一声，道：“让你娶青儿，委屈你了？”
呼延酬低着头看着地砖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拱手道：“不敢欺瞒教主，其实属下已有心上人，若再与姬右使成亲，便是辜负两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