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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髓(五)

    姬花青没想到那人回绝得这么干脆,满腔热情被一盆冷水浇灭,但她仍不气馁,对着那人道:“我很乖的,绝不会不听你的话。”

    那人道:“我不收徒。”说罢转身离开。他并未回头,一边走一边跟身后的姬花青道:“不过我可以送你下山。”

    姬花青跟上去,经过灵阳子尸体时朝尸体看了一眼,只见灵阳子睁着眼,嘴巴张开,死状甚是可怖,他左胸上方处衣衫破了一个洞,看来方才那人是刺中灵阳子心脏从而杀了后者。

    这处衣衫上的破洞周围被染了少少一点黑色。姬花青反应过来那是灵阳子的血,但同时又想,他的血怎么这么少,这么黑?

    而灵阳子身上奇怪的地方不止这一处,除了异于常人的举止,他的眼睛是蓝白色的,他的皮肤是带着一点青紫的白,他给姬花青感觉甚至像是某种僵尸,虽然姬花青从未见过僵尸。

    姬花青看着前方那人的背影,想要尽力争取一番。回想之前的经历,她从一群人手下逃到另一群人手下,不断地在逃跑。

    她面对问题时的解决方式似乎只有逃,她的能力也只允许了她用这一种解决方式。

    可是,她不想再逃了。

    拥有一身武功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改变现状的方式。

    姬花青跟着那人,一路回到了伏魔寺。

    那人问姬花青道:“你身上有钱吗?”

    姬花青道:“没有。”

    姬花青一开始以为是那人想问她要钱,紧接着却听那人道:“一会你也拿一部分走。”

    姬花青不知道那人叫她拿什么,道:“什么?”

    那人道:“钱。”

    姬花青道:“你有钱?”

    那人道:“从这寺里拿。”

    姬花青一怔,道:“这……不好吧?”

    那人道:“这寺里的和尚都死光了,死人用不到钱,不如给活着的人用。”

    姬花青无言以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人又道:“况且我杀了那道士,也算是替他们报了仇,他们若活着,也该给我钱感谢我才是。”

    姬花青心中一动,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被灵阳子杀的?”先前的时候,她只跟那人说看到伏魔寺众僧和岑氏众人尸体后接着又看到了灵阳子,并没有说其他人就是灵阳子杀的。因为虽然她认为灵阳子有很大嫌疑,可没有亲眼看见,不能完全确定灵阳子就是杀死其他人的凶手,而当时那人还被困在地底石室的墙壁后面,又怎么知道是灵阳子杀的人?

    那人道:“灵阳子?”先前姬花青并未跟他提起“灵阳子”这个道号,说与灵阳子相关的事时,姬花青都是用“那道士”指代。

    姬花青道:“就是被你杀的那个道士。”

    那人道:“原来他生前叫灵阳子……我看那些和尚和其他人的尸体上都是剑伤,且伤口走向正与他剑招相合,跟他交手后,便知道人是他杀的了。”

    姬花青听了那人的解释,虽然不懂是他怎么看出伤口走向和出招两相匹配的,但那人武功那么厉害,便知道他自有他的道理。

    然而姬花青又觉得这话说的,什么地方有些别扭。

    生前?

    虽然现在灵阳子已经死了,但这两个字放在这句话中有说不出的奇怪,生前叫灵阳子,死后就不叫灵阳子了吗?他这么说,好像在某个时间节点前后的灵阳子是两个物种。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来到了伏魔寺大殿,恢弘的壁画映入二人眼中。

    再一次被宏大的画幅包围,姬花青再次感到震撼。

    那人站在姬花青旁边,也望着这些壁画,壁画的朱色映进他的黑瞳里。

    姬花青见他一直盯着这些壁画,久久不动,便道:“这些画上的巨蛇代表世间妖邪,还代表着裴秉延,伏魔寺的师父是这样说的。”

    那人慢慢转头看向姬花青,动作有些许僵硬,一时没说出话来。

    姬花青没得到那人的反应,也抬头看向他,见那人仍看着壁画,神色还有些呆呆的,于是稍稍歪了歪头,小心道:“你……不会不知道裴秉延是谁吧?”

    那人上眼睑略微阖了几下,发直的眼神收回来一些,道:“知道。”

    姬花青看那人刚刚的反应,还以为他跟第一次见到这壁画的自己一样,于是道:“你觉得吓人,是不是?”她说这话时,内心感到些许欣慰,因为这样厉害的人,竟也会跟自己一样感到害怕。

    那人道:“不是,只是心情有些复杂而已。”

    姬花青道:“心情复杂?为什么?”

    那人道:“你刚刚说画上的蛇是裴秉延?”

    姬花青道:“是。”她想了想,又将头高高仰起,补充道:“顶上的鹰是岑微明。”

    那人的手指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他抬头,看明白巨蛇是沉在水里,鹰在水面上方展翅高飞,毫无征兆地,他手一挥,短剑就激射出去,啪的一声钉在了天花板的那只鹰上。那短剑剑刃整个没入了天花板壁中,唯余剑柄露在外面。

    姬花青吓了一跳,前一刻那人还如深水般平静,下一刻便突然暴起,让人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那人仍旧抬着头,双眼定定地看着壁画上的鹰。过了一阵,他心情似乎平复了下来,向上跃至天花板,伸手一拔,那插入天花板直没至柄的短剑又回到了他手中。

    那人落地后,姬花青想问他为什么要用短剑刺鹰,进而又想问为什么不刺巨蛇,毕竟裴秉延才是邪恶的一方不是吗。

    可她没敢问。

    那人问姬花青:“你也认为裴秉延应该受到这些惩罚,是吗?”

    姬花青察言观色,本来想含糊回答,但她想到岭凫镇的那名补锅匠,想起母亲姬越,想到无忧小和尚死前让她快跑——

    她想,为什么良善的人不得善终?为什么恶人得不到惩罚?

    于是道:“是,裴秉延是大恶人。”她将手提在胸口,捏紧了拳,“恶人都该死。”

    那人看向姬花青,道:“裴秉延就在这伏魔寺中,他或许听得见你说的话。”

    此刻的姬花青心中涌起不管不顾的激动,道:“就算裴秉延的鬼魂站在我面前,我也是这么说。”鬼魂跟地狱般的世界,哪个更可怕?

    那人不再言语。

    之后那人在寺中搜出一笔钱财,都据为了己有。姬花青有些顾忌,道:“这些都是香火钱,是拿来供奉佛祖菩萨的。”

    那人道:“所以?”

    姬花青道:“你不怕佛祖菩萨对你降下处罚?”

    那人冷笑一声,这声笑又有些像叹息,道:“满天神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世间充满肮脏污秽?”

    姬花青再次无言以对。

    不过听这人说的话,似乎他还比较正义?可又为什么会用短剑去刺代表着正义、代表着岑微明的鹰?

    那人拿出一个里面装了钱的布包给姬花青,道:“这是给你的。”他刚刚搜刮钱财时,就已经准备好了姬花青这一份。

    姬花青连连摇手道:“我……我不要。”

    那人道:“你身上没钱,下山后要怎么过活?”

    姬花青移开目光,道:“我不下山。”

    那人奇道:“不下山?你竟愿意待在山里?”

    姬花青先是沉默,随后点了点头,道:“我喜欢在山里。”

    那人道:“你在山里,靠吃野果、喝山泉,时间长了是活不下去的,何况山里还有野兽,这几天没碰上它们,是你运气足够好。”

    姬花青道:“我不想下山。”

    那人脱口而出:“为什么?”

    姬花青道:“我就是不想。”

    那人心想,难道就将她留在山上不管?如今还没到隆冬时节,就已如此寒冷,这样的小孩子在山中晃荡,最后必死无疑。她不想下山,定是有原因的,但她又不愿告诉他原因,也有可能是她年纪小,虽然心里对山下的世界很抵触,但就是说不出为什么。

    那人无意去知道姬花青的私隐,只道:“你不下山,到时候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再不然就是被野兽咬死。”

    姬花青又是沉默,却仍然没说要下山。

    那人道:“山下有很多好看、好玩的东西,你都还没见过,好不容易来世上一遭,若连很多事都还没体验过,岂不遗憾?”

    姬花青道:“好看、好玩的东西也就那样,没意思。”

    那人心想这小孩子,又道:“很多东西是你想象不出的。”

    姬花青道:“比如?”

    姬花青这个怀疑的语气让那人不是很痛快,但他还是道:“你去过鄜城吗?”

    姬花青道:“没去过。”她知道鄜城,那是水西武林盟主和掌盟所在的地方。她突然问到:“鄜城比沧阆大么?”虽然沧阆她也没去过。

    那人道:“沧阆也是名城,鄜城与沧阆城池大小差不多。在一千多年前卫寂霆一统水西、水东、水南三地武林,将鄜城选为三地武林盟主驻地前,沧阆城也曾是一方豪杰的驻地。”

    姬花青道:“鄜城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那人道:“鄜城有一座藏书阁,里面放着各类书籍,是整个水西规模最宏大的藏书所在。每当节日来临,街道上会系起彩带、挂上花灯,火树银花,星落如雨。”他说到这,眼神飘向远处,似是陷入了回忆与慨叹。“那是一座热闹非凡的城市。”

    也是一座血腥气常年缭绕不散的城市。

    姬花青头一歪,道:“你去过鄜城?”

    那人道:“去过。”

    姬花青道:“啊,是你在被关进伏魔寺之前去的吧?对了,你是多久被关在这里的?”

    那人道:“鄜城、沧阆都是繁华的大城,像这样的大城,水西、水南还有不少,而水东更是有九十九座民丰物阜的大城市。”

    听那人这样说,姬花青也动了心,那人口中的,尽是她从未见过的花花世界。

    那人又问姬花青:“你叫什么名字?”

    姬花青警觉起来,道:“你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她现在尚且是背负着一条人命的罪犯,不能轻易将名字透露给别人。

    那人道:“我要送你下山,一路上都用‘喂’来称呼你不太好。”

    那人又是让姬花青饱餐了一顿兔肉,又是解决了灵阳子,他对姬花青的态度虽然谈不上热情温柔,却也让姬花青感到十分自然舒服,姬花青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对他的戒备。

    毕竟以他的武功,要将姬花青怎样是易如反掌,而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对姬花青表现出敌意或恶意。

    自从姬花青杀了人后,经历就开始变得光怪陆离,那人在姬花青遇到的人中算是对她很友善的。

    于是姬花青道:“我叫姬花青。”

    那人道:“姬?是从山的嵇,还是从女的姬?”

    姬花青其实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那人顿了一下,又道:“花青,是跟那种颜料名字相同的两个字吗?”

    姬花青从小没接触过琴棋书画,也不知道那人说的“花青”是一种颜色,于是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花青”两个字,写完后想了想,又在前面加上了个“姬”字。

    写完后,姬花青站起来一看,三个字歪歪斜斜,丑丑的。

    那人看向地面,点点头道:“姬花青。”

    姬花青道:“那你叫什么?”

    那人道:“我叫什么对你来说重要么?”

    姬花青思索一番,道:“不重要,可我也不想用‘喂’来称呼你。”她仰头看那人,眼睛如同小鹿,眼神天真,又隐约有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黠意。

    那人看着姬花青,道:“……穆禾。”

    姬花青道:“穆禾?”

    穆禾也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这两个字。

    互相知道名字后,姬花青用脚将地上的两个名字擦去,二人一同出了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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