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像癞蛤蟆似的滑腻感，让衣湘拍了拍手臂上突然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下过一夜秋雨后，田地里的土变得湿润疏松，衣湘低着头看着已经黏上一层泥土的布鞋，望着前边那个第二生产队队长的背影，咬着下唇跟了上去。

    蒋梅花把衣湘带到第二生产队队长面前，就自觉完成了任务。

    她交待衣湘“好好干，用行动向大家伙证明自己”，就拍拍屁股走了。

    但这个第二生产队队长明显不喜欢衣湘，刚刚把她晾在田里一句话不说，现在又自顾自的走了，眼里好像没看到衣湘这个人。

    衣湘心里也憋着火，清早就莫名其妙被人拉过来，又莫名其妙被人当空气似的晾在一边。

    心里的不开心，已经很直白地挂在脸上。

    秋风摇晃拉扯着沉甸甸的稻谷，四处全是稻田，漫山遍野，衣湘放眼望去，全是金黄金黄的稻田。

    心里才冒出来的憋屈，迅速被丰收的震撼取代，衣湘目光低垂，避开那些社员们探过来的视线，随意捧起一簇稻穗看。

    衣湘脑海里，顿时冒出一个弱小的声音。

    脚步忍不住停留了一会儿。

    第二生产队队长田卫国阔步向前，宛如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把正在田里收割的社员都看过一圈，确认没有发现什么偷懒磨洋工的，又朝身后看了一眼。

    却见到衣湘蹲在后头，对着一株稻穗瞎掰扯，不由火冒三丈走过去，怒道：“你在干什么？”

    “你懂什么就乱弄？”

    他举起手准备把衣湘的手拍掉。

    而第二生产队队长又凶又怒的声音，也让附近正弯着腰割稻谷的人纷纷抬起脸，看向田卫国和衣湘。

    衣湘被突然那么一吼，身体一颤，手里的稻穗自然滑出手心，见田卫国挥下来的大手，迅速把手收回。

    但也一脸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这位从见面就一直看她不顺眼的生产队队长。

    田卫国见她并没有扯断麦穗，不由心里一松，可周围社员都已经纷纷好奇看向这边，他要维护大队干部的脸面，这个错不仅不能认，还要给她扣个帽子。

    “你不在田里割稻谷，蹲在这里干嘛？一天天的无所事事。这株稻穗都还没黄，你就去扯它，不知道每粒稻谷都来之不易吗？”

    衣湘无语到极点，这人几顶大帽子扣下去，是以为自己面嫩，小姑娘家不敢随便反驳长辈是吧？

    社员们看得目不转睛，心里有些幸灾乐祸，平时就最喜欢盯着几个队长骂人了。

    突然一阵拍掌声响起。

    大家一看，原来是衣湘居然对着田卫国鼓起掌来。

    她笑了笑，目光清亮有神，“队长您把我说得跟犯了天条一样，两个罪名就把我钉死在这里了。要是我真的做了，我二话不说该怎么罚我认，但我没做过的事任你说花了嘴，也休想逼我认下。”

    社员们看得一脸懵，没想到这个地主家的小丫头有点猛呀，居然敢直接和田卫国呛声硬杠。

    再看看两人一壮一瘦，一大一小，衣湘脸上浅浅的茸毛都还没褪，而田卫国一张粗糙干巴的大方国字脸，看起来似乎是田卫国以大欺小，倚老卖老呀。

    衣湘越说越有劲，看着田卫国有些闪躲的眼神，不由叉着腰，更理直气壮道：“刚刚梅花婶子带我过来，您就一直没给我安排事，现在反倒成了我的罪过。再说，刚刚我也不是想破坏稻穗，我就是发现了这簇稻谷底下，有许多蚂蚱的卵。”

    刚刚，她就是听到这簇稻谷的哀声，说底下的田里有让它害怕的虫子。

    听到这里，没等田卫国蹲下去看，就有几个社员抢先蹲下，想看看衣湘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他们用手直接往土里拼命刨，大概刨了一会儿，混在泥土里几百条瘦长、微椭的沙色虫卵被刨了出来。

    “这！！”

    “哎呀，这是蝗虫卵啊！还是最能吃粮食的稻蝗呀！！”

    “妈呀，居然有那么多蝗虫卵藏到我们的稻谷底下，可恨！”

    社员们明显对蝗虫很痛恨，大家直接冲上去，你狠狠踩一脚，我也上去踩一脚，明显一副虫子不死很难心安的模样。

    连田卫国也呆住了，他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蝗虫卵藏在底下。

    如果衣湘今天没有发现，要是等来年虫卵一孵化，会有多少庄稼被这些可恨的蝗虫吃掉啊！

    和田卫国一样，其他社员心里也冒出后怕，毕竟对于他们这些地里刨食的人，一年忙忙碌碌不就是盼着田里的收成能好点吗？

    望着被蝗虫卵弄懵的田卫国和其他人，衣湘轻轻咳了一声，众人从惊恐中清醒过来。

    “唉，田队长您说这……”

    “要我说，田队长也是好意，衣湘你也别往心里去。”

    “但队长确实吼得凶了点。”

    田卫国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心虚加愧疚加害怕，让他心里对衣湘的成见，一些刻板的想法，竟然不禁悄然的转变了。

    田卫国语气也终于软了下来，“衣湘对不住，是我没有调查清楚，你别往心里去。”

    衣湘愣了愣，没想到田卫国那么干脆道歉。

    她都准备好两人要继续吵下去了，但想一想，大家各退一个台阶，都在一个村里，也没有必要揪着不放。

    但尽管这样，她还是严肃着一张小脸，认真道：“队长您是长辈，您不用吼，说的话都是管用的。”

    田卫国被衣湘的语气逗得哈哈大笑几声，真要说起来，衣湘的年龄和他儿子、女儿差不多大。

    他心道真是不该呀，被人几句话挑拨，就以偏见看人呀。

    想到这，田卫国讪讪摇了摇头，又恢复精神，兴奋地对衣湘道：“走，我带你去看看其他的稻田，你再看看有没有蝗虫卵。”

    衣湘：“……”

    社员们看完热闹，也心满意足纷纷散开，原地只留下一个身高中等，长得有几分油滑，眼神飘移不定的男子。

    他盯着刚刚那簇被衣湘抚过的稻穗上前几步，轻松拔掉，又丢到地上，又用脚碾了碾。

    ～

    衣湘万万没想到，一时的炫技，换来了一望无际的农田。

    在田卫国的话里，衣湘知道了除了稻田，大队还种了小麦、豆子、高粱，而说完，田卫国双眼发亮地看着衣湘：“这些都要麻烦你，辛苦了。”

    衣湘：“……”

    衣湘：不辛苦，命苦。

    两人走着走着，衣湘的脚步不由一顿。

    田卫国还在兴奋地指着前面说：“你看，这是我们准备换种玉米的田。走，正好谢知青和大队长都在，我们去给他打个招呼。”

    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转过身，谢淮序的眼神正好望了过来，与衣湘遥遥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