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与剑2

    辛洪的事,不管傅荷如何在宫中阻止,四下谣传的声音,还是风暴般卷起。

    沈时江受伤那日起,就不曾离开太渊馆。

    玄蕴却是听了很多——有些是小叶义愤填膺告状,有些是小胖气呼呼吵架被她撞到。

    都怪沈时江,都怪他,他们出门在外交友论道,动不动被人拿这个名字来打压他们。他们在其他人面前,都因沈时江抬不起头来。

    都怪沈时江,都怪他,他们出身名门太殊宫,却都不敢在外宣扬自己的出身,都是沈时江那对叛徒爹妈,污了他们宗门的名声。

    都怪沈时江,都怪他,分明知道大家都讨厌他,他还赖在太殊宫不走,上苛下严,把所有人都管得像个孙子。他不过是个孽种,居然高高在上执掌重权,自以为多了不起。

    只要与沈时江有关,就是极尽难听的字眼。这些日子,罗黛的名字和他的联系愈发紧密。

    *

    小叶押着七八个男女仆役到了太渊馆。

    这几个人进门时都是抖抖索索但不敢不来的样子,一见到院子里坐着的玄蕴,还没走近,各个都噗通噗通跪了下来。

    “少、少夫人,我们知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玄蕴很冷淡挥手,“起来起来,谁叫你们跪着的?”

    她问小叶,“你是怎么把这些人叫来的?”

    小叶有点鄙夷看着这几人,“我还没说呢,这几个人侍奉的仙师一听是小姐有事找他们,立刻就命令他们来了。”

    这其中,有对罗黛的巴结奉承,也有那些仙师自身的恐惧推罪——

    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他们的仙师估计也是多多少少知晓一点,只是袖手旁观。

    玄蕴“哦”了一声,她倒有几分预料,未免露出一点嘲笑。

    她本以为小叶的说法,应当是“用了罗黛的名号把人给吓过来”。

    现在看来,那批仙师确实一点没有超出她的判断。

    这几人互相搀着,几乎都站不住,互相瑟瑟靠着。

    玄蕴看着几人,漫不经心说话。

    “罗秋水那个荡货,不知从哪里找了个野男人,没成婚就生了个女儿,罗黛那个野种,一向作恶惯了,这次辛老头没弄死她真是可惜了。”

    把他们说过的话复述一遍,玄蕴问:“这些话你们说过没有?”

    这些现在在太殊宫甚嚣尘上的传闻,玄蕴首先确认这件事。

    几个人听见,再度全部扑倒,这次愣是一个都站不起来,死娘般哭嚎,“少夫人,饶我们一命吧,我们都蠢笨如猪,说话没轻没重,冲撞了您和沈仙师。”

    这些个人,相较伏月教那些死囚实在差远了,吵得玄蕴都想堵住耳朵。

    小叶叉腰,怒叱几人,“还敢说!你们这些人,在背后说我家小姐坏话,到处造谣,居然傻了吧唧连我都没认出来,还联络我准备继续在宫中上下散播小姐的谣言。”

    小叶越说越气,求援般看向玄蕴。

    玄蕴捋毛般顺着她的话,评价这几人:“确实是又蠢又坏。”

    小叶道:“小姐,那些仙师说了,这些人任您处置,依我看,就按照原来您在清微花宗的那套法子,拔了他们的舌头。”

    底下又是一阵哭嚎。

    小叶现在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这说话的模样神情,却让魔尊想起伏月教的某位刑司。

    性残忍而不自知,或许是最高的残忍。

    刑司乃是奉行职责,这小丫鬟跟着罗黛,一天天估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玄蕴压住笑意,“别,他们的舌头,我还有用。”

    她将几个早就备好的信封拿出来,小叶按着人头分发下去。

    玄蕴道:“这里有几封信,你们按着信封上的名字,一一转交给你们的仙师。这次说到底,也是你们先惹了我丫鬟,我不追究你们,你们也因我的面子,不准再招惹小叶,听清楚了吗?”

    仆从们捧着信很是茫然,一听到玄蕴赦免,只喜出望外,磕头连连。

    玄蕴也懒得理会,挥手,让小叶把人带走。

    *

    小叶离去。

    玄蕴优哉游哉躺倒在长椅上,这是沈时江养病时放在枫树下,他这些日子不常在太渊馆,便由她享用。

    搞定这宫中对沈时江的口诛笔伐,对她而言只是顺手的事。

    玄蕴实际慢慢琢磨着另外一些事。

    一件,便是沈时江对她那不可消止的怀疑。

    这些日子,他固然因为辛洪的事心事重重,玄蕴也注意到,他还是时不时若有所思看着她的脸。

    从他还在与自己同食同坐的份上,玄蕴估计他确实幻术方面的修业不到家,不曾认出自己。

    但这几日她偶尔去墨阁,却见到沈时江身边连李墨音都不见踪影,听小胖的意思,“师叔有事外出远行。”

    傅容衣去调查辛洪的事,李墨音这些日子也不在。

    左膀右臂皆不在他身边。

    没有傅容衣,他不惜把一直形影不离的李墨音也派出,究竟是为了何事?

    李墨音去了哪里?

    她有可能会是去调查送亲的事吗?

    另一件,便是她这脸上的幻术。

    她早在送亲那几日,便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让那群清微花宗的幻师替她强化了她脸上的幻术。

    但……这绝非长久之计。

    沈时江看不出,那位出身仙盟的幻师看不出,不代表这世上的仙师们都看不出。

    来日便要省亲。

    罗秋水与罗黛是母女,自然熟稔,还有那位……仙督,当世术师的第一人。

    若不做些准备,恐怕绝难逃过这两人的法眼。

    头顶上枫树如盖,只有些许金光穿过交错枝叶中,眼前金灿灿的,一片枫叶悠悠飘下,砸到她身上。

    玄蕴看着那枫叶,脑子里电光火石又想起一事。

    遭了,她竟然还忘了一事!

    玄蕴起身即走,匆匆去往沈时江的书房。

    她……竟然忽略了玄瑜!

    *

    去到书房,其余地方也不用翻,玄蕴现在对他这地方很是熟悉了,便直接去他书案边,翻找到一本蓝布素皮的卷册。

    打开卷册,按着书页,一张一张灵符间次插放其间。

    沈时江日常忙着处理太殊宫上下事务,总让人忘记他本职是符师,而且还是现今仙门百家里数一数二的顶级符修——

    若非如此,他这糟糕的出身,糟糕的性格,想来罗秋水也万万不会看中他。

    玄蕴翻了翻,便找到一张传信符。

    驱用灵力在符纸上写了些字,将其燃烧,白色的符纸在空中一点点消失。

    她凝神等待。

    片刻后,面前的空气中便浮现一些小字。

    “玄瑜三日前出宫。”

    玄蕴冷笑。

    呵,果不其然。

    玄瑜定然是要去清微花宗。

    而她,哪怕冒着被识破幻术的风险,却也与她这位兄长,目的地一致。

    玄蕴细想,又拿了一张传信符再度传信过去,吩咐了对面一些事情。

    做完这些,她又将这一册夹着许多灵符的书卷又重新放回原处。

    她可以说是将一切保持着原样不动,但她也没指望人家不会发现。

    夜间时分,沈时江回到太渊馆片刻,从书房出来,就直接上门找人。

    他回来时就是深夜,玄蕴打着哈欠,实际等他很久。

    沈时江一身肃杀,语调带了些审问:“你拿我的传信符做什么了?”

    玄蕴叹气。

    小时候便是这样,她但凡碰了小哥哥的东西,再怎么原丝不动,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发现。

    玄蕴以罗黛的面容,骄横而振振有词:“传信符,当然是用来传信。我不通符术,用你两张符怎么了?”

    凭她和沈时江近来的关系,她在书房里翻他的书,睡他的榻,用他的笔墨与书案,这位也一向任她占了。

    他现在,当然也不是心疼几张灵符——身为符师,这些符他随便画。

    “你传信给谁?”沈时江冷然追问。

    玄蕴用两个手背托着脸,在灯下挑衅道:“关你什么事?你管得也太宽了,我和谁写信,还要告诉你?”

    沈时江冷冷站在原地,并不打算善罢甘休。

    “你私自用我的符……”

    玄蕴摆手,故作不耐:“知道啦知道啦,不就两张符吗?等我回清微花宗,让符师给你赔一沓如何?”

    这当然是混淆视听。

    这市面上,最贵的符大抵便是沈时江的灵符。

    只因他是顶级符修,而符修是众多术修中最容易富可敌国的一门修业——

    他那石子般堆灰的那一大箱珠宝法器,就看得出他对钱财是多么不上心。

    玄蕴起身,那双眼一直落在她身上,“你就问这个?这么晚了,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她的手腕,径直被人攥住。

    沈时江一把将她扯到面前,他很平静,但那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那当然不是生气,而是,深深地,深深地,又在望她的脸。

    玄蕴表面装作镇定,“这么看我干吗?你爱上我啦?”

    沈时江微微扬唇。

    玄蕴一点睡意生生被他吓醒。

    他,他这时候居然笑了。

    他这时候笑着,比生气瞪她,比默然观察她,更可怕。

    “这么晚了,你怎么没睡?你为什么一直等我?”

    玄蕴挣脱他的束缚,心里狂跳,仰头与他对视,继续装作不耐,“我就是怕你找麻烦,不就用你两张符?小气鬼。”

    她是这么说了。

    沈时江深沉看着她,道:“我知道了。”

    他只抛下这么一句高深莫测的话,就高深莫测转身走了。

    吓得玄蕴一夜噩梦。

    *

    当年,她比沈时江早了好几年来到山谷。

    她两次遇见沈时江,见到了他截然相反的两张面孔。

    最初的遇见,玄蕴还只有5岁。

    那对很登对的夫妇,和她的师尊说着话。

    那少年站在父母身边,微微笑着,看着很谦恭,聆听大人们的说话,时不时给出些得体的回应。

    他到底也只有十多岁,听着听着,也走神发呆,东张西望,就看到玄蕴。

    玄蕴彼时,正趴在不远处的梨树上,好奇张望这谷中的来客。

    小哥哥悄悄朝她眨眼,她第一次看到沈时江。

    他的面容,安宁,温润,一看就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成为师姐和师弟的那天,沈时江道:“师姐,你既然比我身份高,我要送你礼物,你把手伸出来。”

    玄蕴傻傻相信,摊手。

    沈时江攥着拳头,将手里捏着的什么东西,放到她手心上。

    轻飘飘的。

    他手一挪开,一只蝉蜕,须毫毕现趴在她手上。

    玄蕴被吓得大叫——

    她最讨厌这类像蟑螂的东西。

    沈时江哈哈大笑。

    那时候,玄蕴讨厌死他了。

    第二次。

    他因为那对夫妇暂且离开了山谷,很久没有回来,再回来,就是傅荷送他来。

    玄蕴八岁。

    小哥哥站在师尊和傅荷身边,低头,沉默,他也是到了少年抽条的年纪,如一枝枯树,立在两个大人身边,他比离去时瘦了很多,也蔫了很多,看得出病了很久。

    山谷外的事,玄蕴也从师尊那里听到了许多,她自然去拉沈时江的手。

    小哥哥的爹娘死了,他再次留在山谷,玄蕴从来见到他哭过。

    但他也不再笑了。

    他每日跟随师尊修习术法,很少再练剑,成天扎在书房里看书,玄蕴觉得他有些死气沉沉,也不知如何安慰,最后答应了他一直在抗争的那件事。

    “好啦好啦,你叫我师姐,我叫你哥哥,咱俩各叫各的,这总行了吧?”

    他的书页上洒满细小的白花,那是玄蕴折了梨花枝带进书房。

    小哥哥将花瓣拂落在地,轻轻扬起了嘴唇,“好啊。”

    可是那笑容,看着也没怎么高兴。

    玄蕴最后回伏月教时,很认真问过他,“哥哥,你要不要跟我走?”

    仙门的那个世界,绝对无法再容纳他。

    小哥哥摇头。

    她又问了一遍。

    他又摇头。

    “为什么不跟我走啊?”玄蕴都被他气到,有些着急说出心中所想,“伏月教很好啊,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那时候,他看着玄蕴,便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

    “小玉,我必须回去。我有要做的事。”

    他从山外回来后,他很少很少会笑。

    离别之时,玄蕴看到这几乎与他平日截然相反的,浸在黑暗里的脸。

    她便记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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