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

    与伏击者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后,七零八落到处躺着的人们从地上爬了起来。

    玄蕴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大片大片的红色。

    纯正而热烈的,红色。

    这颜色,眼瞅着就有些不对劲。

    心里有些隐隐不详,玄蕴还没弄清楚方才一时片刻发生的事,眼前帘子被掀开,一个同样红通通喜庆妆容的丫鬟凑近前来,极其担心看着她。

    丫鬟道:“小姐,你还好吧?受伤没有?”

    等等,这个称谓……

    她怎么会被叫做“小姐?”

    她幼时是少主,继位后是尊上。

    好赖不计,宫外那些对她恨之入骨喊打喊杀的修仙教众们,咬牙切齿喊着的,也是——那个魔头,恶女。

    她是术师们眼中天字第一号的反派头子,年少即位居高位,横据一方威严贯世的伏月教教主。

    而伏月教,也是任凭各派仙宫正派联合七次围剿,却俱皆无功而返,便被口诛笔伐之,世人眼中所谓的,“魔教”。

    玄蕴揉了下额头。

    一些片段想了起来。

    兄长篡位,她在亲兵掩护下,从宫中拼死逃出,一路逃窜到了此处。

    周边侍卫尽皆死去,她到底身受重伤,也躺在路边奄奄一息昏昏沉沉。

    那时候,敲锣打鼓喜庆奏乐的声音遥远而来,她昏暗而模糊的视线里,便看到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一顶红鸾八喜的宫轿停在了她前方不远处。

    那轿帘掀开,华贵而盛装的女子从轿上下来,那应该是新娘吧,朝她走了过来。

    玄蕴还记得那新娘蹲下来,凑近了看她,像一团红雾般的云笼罩着她,那新娘抬起她下巴时指尖冰凉的触感,似乎都停留在皮肤上。

    新娘的声音似乎带着些水的凉意,滑过了她的耳,“就你了,长得也不错嘛,应该不会被发现……”

    有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从天灵盖涌入,新娘手心涌起淡淡的灵光,灌入了她的脑子,她随即晕了过去。

    那时候,似乎也是这丫鬟,小小声喊了新娘一声,“小姐……”

    回忆完毕。

    玄蕴不受控制微微睁大双眼,小丫鬟一脸关切瞧着她,又叫她,“小姐?”

    玄蕴抬手,就看到自己身上叮叮当当,金镯珠佩,浑身华光盈盈。

    那新娘子,居然和她换了衣服!

    肯定是逃婚了!!!

    丫鬟见她傻愣愣瞪着眼,把一旁的凤冠递过来,“小姐,虽说还没到呢,您还是把凤冠戴上吧。”

    珠光宝气的一大件物什凑到面前,玄蕴眼角抽搐,“且慢!”

    张望一圈,轿中檐上挂了面小小的镜子,玄蕴望了眼,镜中人肤白深目,描红飞黛涂了新娘的红妆,但眉眼五官,确实还是她自己的脸。

    玄蕴指了指自己,“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小姐。”

    这丫鬟,怎么会把她当做小姐?

    难道她和那新娘子长得很像?

    丫鬟看了眼她,忽然如临大敌,一招手,身后四道白色幽光的影子,刹那间掠入轿中。

    玄蕴还未反应过来,这四道幽影分散四处,无声缠上她的手脚。

    玄蕴挣了挣,也不知是哪家的灵术,她体内灵息微弱,居然连这几道灵符都无法挣脱。

    玄蕴愕然,“喂?你这是做什么?你真认错人了!你仔细看看,我不是你家小姐啊!”

    虎落平阳,世风日下,人心涣散,强抢民女……

    愈来愈不着调的念头在魔尊心中悲愤生起。

    丫鬟见她被牢牢锁住,这才抚胸放心,对“小姐”的话不以为然。

    “小姐,您别闹了,这是夫人出发前交给我的锁灵符,吩咐我,你若是想逃婚,就让我把您锁住。您这一路上都闹了这么多次了,现下我们都快到了,以防万一,只能先委屈您了。”

    只稍一折腾,本就稀寥的灵力更是涣散,玄蕴想骂人都没力气,“你呀,你家小姐这次真逃婚啦,你仔细看看,我和你家小姐,鼻子眼睛嘴巴,哪里长得像了?”

    丫鬟便凑过来,果真十分仔细端瞧了玄蕴的脸。

    玄蕴满怀期待。

    丫鬟看完,一脸笃定,甚至都有了些无奈,“小姐您为了逃婚,曾经又是服毒又是跳崖,还用幻术弄花自己的脸,仙督花了小半月给您治好,您的脸我可不敢评说。”

    玄蕴:“……”

    仙督一词掠入耳朵,一粒粒石子落入湖中,玄蕴再度愕然出声,“仙督?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丫鬟对小姐的这般装疯卖傻也是见怪不怪了,好性儿道:“当然是紫仪山啊,小姐,您忘了,我们清微花宗和太殊宫联姻,夫人命我们护送您到山上,都走了一两个月了。”

    紫仪山,清微花宗,太殊宫,一个个如雷贯耳的仙山名门,这些昔日只在她殿前由下属护法们说出的歪道派系,噼里啪啦砸在脑袋上,玄蕴一时没回过神儿,“等等……”

    她这究竟是落到什么地儿了?

    来不及等玄蕴呼声阻止,丫鬟回身放下帘子,刻意避开她,笑眯眯朝轿外的人们张罗喊道,“起轿,起轿,继续出发!”

    风起时,轿上的小帘再度飘飞,玄蕴也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重伤的身,将死的心,拼凑在一起,她几乎要吐出一口老血。

    早就很久前,她就听闻清微花宗将与紫仪山的太殊宫联姻,没想到阴差阳错居然就让她撞上了这个送亲的队伍。

    这支送亲队伍,从前方仪仗举起的旗帜徽章判断,这,这正是货真价实,板上钉钉的清微花宗。

    过往七次围剿伏月教,主力正是这一支清微花宗,一呼而百应。

    她现在,孤身一人,孤立无援,落入了死敌的巢穴。

    喜庆的小调在连绵山间悠扬,朦烟远山,晴光朗日,送亲的队伍重新集结起来,吹吹打打,整装前进。

    玄蕴无力呐喊,微弱的抗辩淹没在茫茫隆隆的乐声里,浩浩荡荡的人群只是翻过一重一重山,轻行快进向着紫仪山而去了。

    *

    快到紫仪山时,送亲的人们在山脚下的小镇上驻扎。

    丫鬟小叶一路在她耳边日求夜拜,“小姐,夫人说了,这婚事是不错的,夫家也很不错,您嫁过去,找了个好夫婿,这姑爷未来也能借着仙督和清微花宗的势,接替下任仙督。到时候,你又是仙督夫人,没有哪位仙师更能与您般配的了,您就乖乖去吧,我们要是弄砸了差使,也会被罚得很惨的!”

    多亏了小叶,玄蕴如今对这桩婚事也算摸得一清二楚了。

    至于这群人为什么会糊里糊涂把一个外人当成自家那位彪悍堂堂的大小姐,就是因为那新娘对玄蕴的脸施了幻术,任何人看见,都只看见那新娘的脸罢了。

    玄蕴也不是没想过解咒溜走,奈何第一是这送亲队伍看管严密,第二是她体虚力短只怕跑不远,第三更奈何是,是……魔尊如她,只擅长剑术,而丝毫不通咒术。

    入了夜,落轿下来时,四周静悄悄的,这支队伍皆是仙盟和清微花宗的门人与仙师,起动斯文,这座酒楼被包了场也无一闲客。

    玄蕴头上盖了帕子,小叶搀着她走,“小姐,这边走。”

    丫鬟一边指引着前方的路,一边又絮絮叨叨叮嘱接下来的流程。

    玄蕴叹气,都不忍心再提醒她这桩婚事早就办砸了。

    这些日子,从小叶嘴里听闻的这三家种种人事,与在魔宫时她所听闻相差无几,只多了些绘声绘色的形容。

    到了楼里,玄蕴红彤彤的盖帕下方,便传来两方人马寒暄客套的话声。

    “清微花宗远道而来,我们迎接不周,失礼失礼……”

    “哪里哪里,我们也只是遵仙督命,送小姐来宝地,还要跟宗主说声道歉,仙督近来前往南泽山窥当地阴祀之事难以脱身,夫人打点门内事务,数日后才能亲来,如此怠慢真是失礼。”

    “哪里哪里,仙督勤勉尽职,凡事亲力亲为,劳苦功高,堪称我一众仙门中人表率,贵宗切勿见怀。”

    就是这样。

    两家约好了在山脚下会面,一旦到了仙门中,倒也没那么多民间规矩,女方这次只有母亲出席婚礼而父亲难到现场,男方的太殊宫倒是礼数齐全,做好全套迎接的礼节准备,又齐刷刷冲玄蕴打了招呼。

    新娘倒不必和这些人接触,玄蕴跟着小叶上楼,这一路山行险阻,路上诸多不便,到了地方,也终于能痛痛快快洗个澡。

    门内水雾蒸腾,门外人声渐渐沸杂,玄蕴扎在水里,脑子有些昏沉,“小叶,外面什么动静?”

    小叶端水回来,有点抱怨的意思,“小姐,我们家的李仙师说,对方一众人都到了,唯独姑爷没来,也不知是他真忙着有事,还是存心不来呢。”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小叶哑了声,有点怯怯看着玄蕴。

    玄蕴从水中钻出来,长发如瀑,湿漉漉贴在光滑的脊背上,卸了妆,魔尊真正的面容世人少见,更何况现在还有一层幻术罩面,倒也不担心一个小叶能认出她来。

    她摆了下手,表示不在意,“等下我去看看。”

    小叶又坚决阻止,“小姐,按规矩,成婚前新郎新娘是不能见面的,这于礼不合,您不能出去。”

    玄蕴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歪头看了看一脸坚定的丫鬟,叹口气道:“知道啦,给我擦头发吧。”

    她便趴在澡盆边,任由小叶搓弄头发。

    小叶做着手上的活儿,瞥见玄蕴背上一道贯穿的剑痕,又瞥见她闭眼时如雾般湿润的长睫,忽觉小姐的脸有些模模糊糊,忽然想到这些日子小姐一直说她不是小姐,心里忽也有点模模糊糊。

    外面人声更高,似乎带了些火气,玄蕴扭头,叫:“小叶?”

    丫鬟发着呆,“啊?”

    玄蕴抬手一记刃击,小叶无声倒下。

    再推开房门时,出来的人便是一身小叶装扮的玄蕴,她还没傻到下楼钻进人群去凑热闹,这一身衣裳发饰可以在楼上鱼目混珠,而楼下现在衣影交错,白的是清微花宗,蓝的是太殊宫。

    到了山下,除了新娘和仆从还一身喜庆装扮,其余皆换回了本门服色。

    但她不能不出来凑热闹。

    这是一桩显而易见门不当户不配,却又偏偏奇妙促成了的,政治联姻。

    女方不可不谓位高,其名罗黛,母亲乃是当世第一名门清微花宗副宗主,父亲则是号令四方稳坐仙盟高台的仙督。

    男方相较之下,出身逊色不少,太殊宫名列七大仙门之末,虽说也是名门,虽说名叫沈时江的仙师确是青年才俊,却只是这一宗的护法主管,而这位仙师身上,好像还有些其他不太能细说的地方,小叶当时就是囫囵而过。

    沈、时、江。

    魔尊精密的情报网无所不能。

    三个字咀嚼而过,这位身上不太能细说的情报,便慢慢从魔尊脑海里浮现出来。

    玄蕴不禁微笑,朝着楼下张望。

    楼下灯火辉煌,人声如沸,两方结亲,新郎未至,议论的声音就一点点如灯影蔓延开来。

    “老李,你说那小子该不会不来了吧?”

    “也是夫人太草率了,谁都知晓小姐脾气,还非强迫别人娶,这是什么事嘛!”

    “听说那沈仙师也不是善茬,又碰上小姐,只怕成了亲也要闹翻天,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

    “别瞎说,这沈仙师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前次围剿伏月教,若不是他从后方召众支援,我们恐怕都不能整个儿回来,他还救了你家夫人的命呢,我看就是这结儿了。”

    “哼,仙督和夫人看得上他,他还摆架子呢,他父母那事儿……”

    “嘘……”

    玄蕴听得清楚,那帮新郎的同门听得更是清楚,一个个表情难以描摹。

    忽然哪里有人喊了声,“沈师兄!”

    声音又惊又惧。

    蓝衣的身影便齐刷刷朝着门口汇聚而去,门口最是灯少,晦暗浓厚的人群分散两旁,便有一个身量极高的人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隔得不远不近,玄蕴觉得自己嗅到了那丝肉眼可见的血腥味。

    这人,穿着一身红衣。

    其实是血衣。

    像是刚从血海里爬出来,黏稠的衣物贴着他高瘦的身形,他的脸虽说端正英俊,整个人又面无表情,像柄血剑直挺挺立在地上,身上的血混合着脸上的冷,浑然是个煞鬼。

    同门们看着他一身触目惊心,有人颇为担心,“师兄,你这是?”

    红衣鬼朝众人望了一圈,朝送亲方做了个恭礼,“抱歉,遇到些事,我来迟了,耽搁了些时间。”

    他也没有别的话,扭头回来应答同门,“不是我的血。”

    同门中便爆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也就是说,你把北边山上那只夜兽杀掉了?”

    红衣鬼“嗯”了声,斩杀妖兽,同门崇拜,他也只是很平静望着众人,“迎亲的事辛苦你们了,我先去换身衣服。”

    一众白衣仙师,听闻“夜兽”一词,脸上的不满纷纷化作愕然,彼此窃窃私语,再看向红衣鬼时,目光神态又都多了几分不可捉摸。

    喜事将近,他迟迟不来,来了又是一身杀戮进了门,这本是大不敬。

    但他一旦迟来,给出的理由便是“独力斩杀了一只百年凶兽”,这说辞倒真是让人无可责怪。

    众人望向私下议论最狠的李仙师,长须的中年男子无奈,仓皇起身,下意识探手,叫住红衣鬼,“贤侄,贤侄留步……”

    红衣鬼闻声,回头,“前辈有何事?”

    李庭鹤哑言,酝酿一番道:“贤侄辛苦,你、你这身上,你这衣服……”

    他憋着句,抬眼一瞥,远远看到玄蕴,提了声气,招手使唤人,“小叶,快点下来,给沈仙师接了这衣服去洗。”

    他这么一喊,楼下所有人的目光,纷纷都朝楼上望去。

    玄蕴不及躲闪,忽然也没有太想躲闪的意思,笑盈盈托腮,看着楼下人。

    不是所有人都如李庭鹤眼花,白衣的众人都认出了这个趴在栏杆上淡定看戏的小丫鬟,彼此对望的目光,惊骇之中又多了几分深深的无奈。

    红衣鬼也循声抬头,望向玄蕴。

    这遥遥的对望,玄蕴看清了他沾了丝丝血点的面容。

    沈时江也望着她这声名赫赫的恶女,面上波澜不起,并没有因大宗门以势压人强抢民男强迫招婿的,半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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