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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音·蓦然回首

    凉夜如水,孤月高悬。

    殿内的灯火幽微,照在人的脸上忽明忽暗。

    她勾着他腰间的玉带,轻声细语。

    外面渐渐落了雨,她站在廊下,伸出手将雨丝拢入掌心,雨水蜿蜒流入她的袖中,齐珩仓促而去,一幅有话未言的模样,她便已将事情猜透七八分。

    可她仍旧没有开口。

    她其实什么都清楚,清楚齐令月与齐珩之间注定是场不死不休的斗争,可她还是在装傻,妄图以此逃避他们之间的争斗,为自己留下一方栖身之所。

    可这样的日子到底还是被人捅破了。

    她的梦碎了。

    彻彻底底被齐珩打碎了。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阿娘的狼子野心呢?又怎么可能猜不透阿娘做的那些恶事呢?阿娘说她聪敏,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污糟之事呢?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也有私心,她的私心是想保全自己。

    所以她选择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无辜者的模样,妄图这样便去逃避那些恶名,可她这样做对于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而言又何尝不是刽子手?

    直到这一切被齐珩戳破,她知道她再也逃不开了,她恼羞成怒,仗剑至紫宸殿,先声夺人地质问。

    那夜亦是淅淅沥沥地下着大雨,雨声如走珠,可纵使这般也掩盖不住殿内的争吵声。

    她看着面前的人,内心只觉一片荒凉,她第一次对他生了恨意。

    恨他毁了她的一切。

    也是那一天她彻彻底底地清楚了一件事,她从来都是不被爱的那一个,没人会将她视为首选。

    阿娘爱她,更爱权利。

    齐珩爱她,更爱百姓。

    她永远是那个被人毫不犹豫抛弃的,她就像个物件一样,人们爱的时候把她奉为掌上珠,人们觉得她碍眼了便会弃之如敝履,谁又何尝把她当作堂堂正正的人来对待呢?

    江锦书眼里含泪,泪水翻涌渐渐涌出双眼,沿着面庞径直流到唇角,她竟是笑了,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这是她生平最爱一个人的时候。

    她原先想过便是阿娘胜了,她也会陪着齐珩一同而去,却不料对方从未珍视过她的一片真心。

    她挣扎地转过身,身体摇摇欲坠,罗裙上沾了血污,越来越深,越来越艳。

    紫宸殿内一片混乱,她想,若是她因此解脱,倒也算是幸事了。

    大抵是上天垂怜,给了她一次又一次机会,可是她已心如死灰。

    东昌公主谋逆,江家获罪,唯独她的兄长因平日屡次劝阻齐令月而被赦免,朝廷便又将目光放在了身处后宫的她。

    江后不废,臣民不安。

    秋夜萧瑟,余云雁跟她摊明了一切。

    “依妾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是罪臣之女,殿下的存在便是臣卿攻讦陛下的理由,您不该在他的身边再拖累他了,殿下身处富贵中二十余载,既得利益者没有称冤的道理,您若是还有半分对天地的良心,您便不该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陛下那样好的人,您不该再做他的累赘了。”

    她看着面前的女子渐渐面目狰狞,忽地自暴自弃起来,累赘,余云雁说得不错,她确实是齐珩的累赘。

    那夜,她与他恶语相向,他被气到手抖,可还是没对她做什么。

    只有最爱的人才知道怎么往对方最痛的地方扎刀。

    谢晏的一封信匣结束了她对齐珩的报复,她的所有理由在那个信匣面前都化作了乌有。

    她根本不配对齐珩报复。

    所以,景明八年,她带着阿媞离开了这座皇城。

    她决意赎罪。

    ······

    ICU内。

    江锦书微微掀开眼皮,可周围全是心电仪的滴滴的响声。

    “病人的血压还有氧和在逐渐下降!快进行抢救!”

    好像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个极熟悉的身影......

    ······

    “你想不想去看他在你走后的样子?”有人在说话。

    “谁?”江锦书问。

    一个力道又将她重新推到了大明宫。

    不过这次,她只是一缕魂魄。

    她伸出手去抓雪,可那六瓣霜花穿过她的手掌落在了石砖上。

    她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男子,他双手紧握成拳,眉间布满了白雪。

    她想伸手帮他擦去,可是擦了个空,他看不见她,也碰不到她。

    不知多久,他才转身往回走去。

    江锦书跟着他,进了紫宸殿,可他刚越过门槛,便径直倒在了地上,她看着紫宸殿内人心大乱,金吾卫统领组织人马镇守紫宸殿内外,谢家嫡子连夜入宫为齐珩诊治。

    谢晏说,是心衰。

    江锦书看着齐明之惨白的面容,她坐在榻边想去暖他的手,可她却抓不住他。

    第一夜,齐珩未醒,尚能听他呓语。

    第二夜,齐珩未醒,仍能用药。

    第三夜,齐珩未醒,水米未进。

    第四夜,齐珩未醒,药石无用。

    第五日晨时,紫宸殿的内臣涕泗横流地备下了金棺。

    幸得,第五夜,齐珩醒了。

    他呆愣愣地望着帐顶,一句话也不说,内臣劝他保重圣体,他唇色极白,轻轻阖上眼:“我会好好的。”

    他强撑着身子,走下床榻,走到那幅画前,他双眼无神地盯着那幅画,盯了许久,他伸手将画取下,缓缓卷起,收入匣中。

    他垂下头,将自己怀中的结发和横玉拿了出来,一并锁入柜中。

    齐珩如往常般上早朝,听筵讲,自昏倒后,他再未提过江锦书与齐媞半句,反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朝政中,将自己忙得转不开身。

    景明九年,六月初四,是他的生辰。

    高季煮了碗长寿面,自己个儿端到了齐珩的面前,他的面上俱是慈爱的神情:“六郎,今日生辰吃碗长寿面吧。”

    齐珩从一堆案牍里抬头,他愣了一下,忽地弯唇淡笑:“高翁不说,我都忘了。”

    高季听了这话,心头泛起了酸。

    江锦书看着眼眸红透的齐珩,有些心痛,往年她在时,齐珩的生辰都是她帮着操办的,便是不阖宫夜宴,也会在立政殿推杯换盏,如今,他自己一个人了。

    齐珩接过那碗长寿面,他握着玉箸,挑了几下面,不知怎地,他望着那长寿面升起的缕缕白烟,眼眶渐渐红了,眼底不断有泪涌出。

    他深深吸了口气,咬下一口长寿面,可泪水也与此同时落在了碗里。

    没了她的明宫,他度日如年。

    江锦书想去摸他的鬓发,想告诉他她就在这里,可是她怎么伸出手都碰不到他。

    景明九年,冬,江宁郡刺史上劄,请求齐珩褒奖一名为江二娘的医者。

    齐珩盯着那封劄子,久久未回神。

    他诏江宁刺史陛见,御前问话:“江宁安否?”

    刺史答:“皆安。”

    齐珩微微松了口气:“百姓富足否?”

    刺史答:“皆衣暖食饱。”

    齐珩不再问,凭此两句便已足矣。

    励精图治,兼济天下,他也希望这被济的天下人中,有她一个。

    景明十年,春。

    他终是受不了长夜寂寂,几番提笔:“晚晚吾妻,吾思念汝甚矣......”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提笔写下一封又一封,开缄泪涴,他垂泪蘸墨,书尽绵绵相思之意。

    江锦书已然恍惚。

    景明十一年,春。

    帝亲至汴州大相国寺。

    齐明之看着面前的僧人,低声喃喃:“只有两世吗?”

    僧人点了点头:“命中无缘。”

    “未必无缘。”他说。

    “逆天改命,需要代价。”僧人言语中带着警告。

    “代价罢了,我什么都可以。”

    ······

    齐明之,这一世是你求来的吗?

    ······

    江锦书彻底梦醒,她微微抬眼,轻声唤道:“哥......”

    “哥在这...”江长空忙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江锦书大抵认出了他是谁,她轻轻摇头:“不是...是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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