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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音·春

    以魂魄之身,游荡千年。

    这千年来,他见的太多,见过晚晋的长安灯火、胡旋舞急;见过宋词如玉、汝窑天青;见过铁骑纵横、曲韵悠扬;见过永乐迁都、江南富庶;见过康乾盛世、生旦净丑;亦见过帝制终章、五星旗扬。

    他见过朝代更迭时的战乱,亦见过共和初立时的明月。

    喜、怒、忧、思、悲、恐、惊,于他而言在慢慢消逝。

    他孤独地立于城墙头,遥望远处,时间似并刀,寸寸剜心,可他只能忍受这“凌迟”之刑。

    或许是因为见得太多,经历得太多,他越来越从容,面对别人的刁难,他竟也能不动悲喜。

    后来他去读田岑森的研究生时,田岑森是很喜欢他这个学生,可唯独不满意他一点。

    田岑森说他太平静太从容了,这是好事,亦是坏事。

    “你何苦呢?”江锦书颇为心疼地抚上他的侧脸。

    他摇了摇头,很笃定地说:“我心甘情愿的,能换来这辈子,我已然很欢喜。”

    江锦书听了这些话,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又将脸埋在他的怀中,良久,她才卸下心房,准备坦诚相待:“我昏迷的这一个月,想起了一些事,也看到了一些事。”

    “我看到你在我走后的样子,看到你在紫宸殿五日未醒,看到你自己一人在案牍中吃尽了高翁煮的长寿面,看到你写下一封又一封的书信......”

    其实江锦书初到江宁,过得并不好,她一人带着阿媞在地缘与人情夹杂的环境中艰难求生,她没有银钱,便只得靠卖书画为生。

    阿媞年纪太小,入夜时常哭泣,在明宫时向来都是齐珩来哄,骤然出宫,江锦书手足无措。

    她数日数夜都没能安寝,而这些事,其实齐明之都知道。

    他怕江锦书和阿媞出事,派了人一直守在她们身边,但他下了令,不许帮江锦书。

    他说过,江锦书想做什么,他都尊重,不干预。

    “其实我是怨你的,一直都怨,但为了阿媞,我选择忍下去,我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只是我女儿的父亲,我的六郎,早已在那个雨夜弃我而去...”想起当日情景,她眼底一片落寞。

    她还是屈服了,屈服于对阿媞的爱。

    她到底是不想让阿媞像她一样。

    “你可知,你与阿娘的争斗中,我在想什么?”江锦书渐渐委屈到哽咽。

    “我想的都是怎么去讨好你。”

    “便是后来,江宁再遇,我也只是想,和你相敬如宾地过完余生,守着阿媞便已足矣。”

    齐明之已然听不下去了,她每说一句,他便心痛一分。

    他又何尝感觉不到江锦书与他之间的隔阂呢?只是他不想去戳破,能好好地守着她与阿媞便已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他拭去眼角的泪,深吸了口气,低下头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晚晚,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今日是圆月,长空不见雾。

    后来齐明之只听到了一个字。

    声音虽轻,却重过千金。

    她说:“好。”

    ······

    周一盛江医院又要进行大查房,江锦书睡眼惺忪,就见护士长帮她收拾了下病房,不过几分钟,就见到乌泱泱一大帮人敲了敲病房的门进来。

    带头的是工程院院士、骨科大佬田岑森,也就是齐明之的老师。

    而后便是主任、副主任、主治、住院医、规培生、实习生······

    怎么还有媒体?江锦书不由得愣了愣。

    她肉眼可见的局促,田岑森先是微笑地跟她打招呼,又问了下她的恢复情况,齐明之是江锦书的主管医生,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当即打开文件夹拿出了一摞检查单,边给田岑森展示,边叙述了用药情况。

    田岑森点了点头,又说:“为什么不给她打针?那样效果会更好些。”

    齐明之显然是愣了一下,他抿了下唇,看了江锦书一眼,显然是不太认同这种治疗手段。

    田岑森说了个药名,江锦书听不太懂。

    田岑森说:“要是可以,再加个膝盖注射吧。”齐明之又看了江锦书一眼,有些不确定地说:“行。”

    什么行?江锦书懵了。

    旁边的媒体一顿拍摄,因着江锦书是为救学生而受伤,因此饱受社会赞誉,省里乃至全国高度关注这件事,上了好几次微博热搜,估计媒体拍摄的照片是要当素材回去发公众号的。

    一帮人如风一样地来,如风一样的走,江锦书刚躺下等着,就见到护士又推着车来,她微笑着说:“我来给你拆一下左手的留置针。”

    江锦书一喜:“是不用输液了吗?”

    护士笑了笑:“不是,是给你拆完后埋新的。”

    江锦书顿时僵在原地,她又瞧了眼左手上的留置针,双眼都透着害怕:“可以不换新的吗?”

    “不行,这个需要定期换的,怕感染。”

    江锦书更害怕了:“能不能等我昏迷了再埋新的?”

    护士摇了摇头:“不行。”

    江锦书心如死灰地阖上眼,护士拆下上面覆的膜,只是左手许久未沾水,有些干,护士很用力才将膜取下,一瞬间地拔出,又快速地覆上输液贴。

    护士说:“先捂十五分钟,不要沾水也不要揉。”

    江锦书似鹌鹑般点头,动作小心翼翼的。

    半个小时后,护士又推着车进了病房,江锦书抱着视死如归地态度,阖上了双眼不去看,护士笑了笑:“我还没扎呢。”

    “要不给你埋在胳膊上?这样方便你洗手。”

    江锦书没什么意见,下意识地点头,然后在护士扎进胳膊时,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随后一股刺痛传来,胳膊上的血管太深,护士失败了。

    江锦书只觉得头晕,顿时瘫在了病床上。

    齐明之刚查完房回来,推门就见到江锦书面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吓得他手上的东西都不顾了,忙跑到她身边。

    齐明之心急地看向对面的护士,身前起伏不定:“她这怎么了?”

    “刚才埋针失败了,好像吓着了。”

    江锦书眼前发黑,她无力地低声说:“我现在头好晕。”

    “还想吐...”她看上去虚弱极了。

    齐明之搂着她下意识地探向她的额头,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隐隐发白,额角还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看来她是晕血晕针了。

    真是吓到了。

    他轻声对护士说:“辛苦你了,她晕血晕针,刚才是真吓到了,等她缓过来再埋留置针吧,给您添麻烦了。”

    护士也是有些不知所措了,见齐明之这样说,她便道:“行,等她好一些再按护士铃。”

    病房一时安静下来,江锦书眼前慢慢清晰起来,但她还是吓得身子发沉,起不来床。

    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江老师,如今倒真是娇弱。

    齐明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声音和缓:“还晕吗?”

    “好多了,再等一会吧。”

    “喝口水好么?”

    江锦书点点头,齐明之伸出手替她端着水杯,江锦书顺势喝了一口,她说:“我觉得我还是昏着好,这样埋针我都不知道。”

    齐明之低下头,在她旁边说着:“你昏了的时候给你埋针,你觉得痒了还自己动了动。”

    江锦书一愣:“我昏迷了还能动?”

    “何止,你还会翻身。”他唇边带了淡淡的笑意。

    电视剧里的植物人不都是不会动吗?怎么和现实不一样?

    “对了,等埋完针,还有一个膝盖注射。”

    “啊?怎么还有膝盖注射?”江锦书当即便激动起来。

    果不其然,他便知江锦书会是这样的反应。

    “老师说这样好得更快一些,你也能少受些罪。”

    江锦书难过得想哭,但到底还是同意了。

    护士重新为江锦书埋了针,下午5点又是一波大查房,不过这次少了媒体,显然氛围轻松了很多,田岑森问:“针打了吗?”

    齐明之回:“等晚上打。”

    田岑森点了点头,忽地又笑:“能忍心下得了手?”

    田岑森说完,病房里穿着白大褂的人都在笑,齐明之与江锦书的关系,科里无人不知。

    江锦书有些羞涩,又见他穿着工作时的白大褂认真地回答着领导的问题,当下又多了几分心动。

    齐明之笑笑:“对病人,凡是有益的治疗手段,自然可以。”

    田岑森不再说什么。

    下午的查房结束后,齐明之一手拿了个未开封的注射针,另一手握着两个小玻璃瓶。

    “闭眼睛,别看啊。”他笑了笑。

    他敲开玻璃瓶慢慢吸进药液,又在膝盖处涂抹碘伏画圈,江锦书没忍住悄悄看了齐明之一眼,看到那又长又细的针头,江锦书又害怕了。

    她急急出声道:“你手轻点。”

    齐明之点头:“行。”

    “齐明之你要是打疼了,你就别来见我了。”江锦书又威胁道。

    齐明之愣了下,看了看手上的针头,无奈道:“打针怎么可能不疼?”

    “我不管。”

    有这会说话的功夫,他便眼疾手快地扎了进去,缓缓推进药液,一瞬间的刺痛不禁让江锦书叫出了声。

    他用棉签压住了穿刺点:“很疼吗?”

    “有一点,你手重。”她疼得双眼发红,毫不客气地说。

    “天天都要打吗?”

    齐明之点头。

    “可是真的好疼。”

    “打上这个针后,你能赶得上他们高考。”他说。

    果然只见江锦书毫不犹豫地点头:“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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