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丛家风平浪静,晚饭时陈氏无事人一样出来吃饭,杏娘也笑意盈盈如常地袖手旁观,坐着只等着吃现成的。
丛孝任劳任怨打理一家人的吃食,丛三老爷坐在灶膛前烧火,父子俩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临睡前杏娘嘱咐男人:“明早你把三个孩子依旧用箩筐挑了去我娘家,上次我娘就说得空送去给他们老两口稀罕稀罕。这几天正好无事,天天闷在家里吵得我头疼,趁早送走让我清净几天。”
“只把孩子们送去,你不回去?”丛孝诧异地问,笑着提议。
“你回娘家住几天也没事,我在家里守着就成。旁人爱说闲话让她说去,只要不说到你面前,你就当听不到。
便是指着你的鼻子指桑骂槐,你也不用怕,直接骂回去,我是吃你家盐了还是喝你家水了,管地这样宽,气不死她。”
杏娘由衷地笑了,这一天的憋闷瞬间烟消云散,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的嗓音柔得能滴水:“不去了,好容易你在家住几天,我陪着你不好么?等到天一放晴,你又要出远门,不到春耕不着家,再想不到家里还有个婆娘在等着。”
即便是在漆黑如墨的夜里,男人的眼睛依旧在发光,他怜惜地搂抱住媳妇,把头埋在她的脖子吃吃地笑。
成婚已近十载,可他的妻子依然那样鲜活、大胆,永远令他心颤。
内敛的性子使他无法说出这些柔情蜜语,纵使媳妇时常语出惊人,毫不遮掩坦率地表露她的情义。
每逢听到这般赤裸裸的话语,他仍是满心激动,浑身颤栗,仿佛灵魂深处流淌过温热的泉水,如醉云端。
男人的手抚摸着女人的脸庞,低下头吻上去。女人柔顺地仰起颈项,双手触摸宽厚的臂膀,缠绕他的脖子,两个人影交叠成一团。
夜色渐浓,窗外的风声渐歇,敲打屋檐的树枝也放轻了力道。
深更露重人安眠,只有河床底下的污泥依旧在“咕噜噜”吞咽天地的甘霖。
隔天清晨不等吃早饭,杏娘就打发男人早去早回:“趁着路上的冰雪没化早点过去,在那边吃了早饭回来,没事别耽搁,也别去我哥家逗留。”
丛孝笑她性子急,顺从地挑了三个儿女去岳家,“走咯,咱们家的小猪猡出圈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手快有手慢无,有没有谁要买的?”
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叫嚷不休,“我不是小猪猡,爹爹才是大黑猪。”
“我不要当小猪,我要吃猪肉,猪肉好吃……”
一路笑闹着到了老李家,杨氏面有异色地给女婿倒热茶水,听他说清原委,也不多问。
只笑着圆话道:“就那么随口提了两句,还想着亲家公、亲家母舍不得小孙孙,不成想她倒记在了心上。既已送来,你放心,孩子们放在这边定安然无恙,你过几天再来接就是了。”
丛孝连忙应好,待吃了一碗六个糖水鸡蛋,甜到了心窝子,嘱咐了一番儿女后,跟岳父母拜别。
他到家时不到午时,离晌午饭还早,撸起袖子正要切腊肉,叫媳妇止住了。
“你今天来来回回走了半天,怕是累得够呛,今儿的两顿饭我来整治,你只管歇着就成。”
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媳妇的迷魂汤把丛孝迷得够呛。
别说担着三个孩子送去岳家,纵是再多加一个媳妇,这么来回跑一天他也不会嫌累,有的是一股子牛劲。
正要拍了胸口表功几句,媳妇已是抵了他的后背推出灶房。
“好了,我知道你不累,可我心疼自家的男人行了吧!这些天有劳你操持家务,煮饭洗衣的,我享福当了几天甩手掌柜。
今儿个手痒想显摆一番手艺,门前的场地已经晒干不沾鞋了。你去外头跟他们唠嗑几句,正好晒晒太阳,到了饭时我去叫你,去吧……”
丛孝晕乎乎走出屋子,温暖灿烂的阳光映入眼底,心底的喜悦几欲破土而出,如同这洒满原野的亮光,生机勃勃,明媚张扬。
这一整个上午都是醉醺醺如飘在云端,走起路来也像踩在棉花上落不到实处,直到媳妇喊他回家吃饭,才从天上仙境坠落回芸芸人间。
只见一张四方桌上,四个方位放了四碗红薯,桌面空荡荡如雪洞。
丛孝顿时僵立在原地,杏娘热情招呼:“赶紧趁热吃吧,凉了不好克化。”
率先拿起筷子吃起来,丛家二老面无表情坐到各自方位,也端起碗各吃各的,只不过才扒了一口就放慢了速度。
见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丛孝只得认命地走到自个方位坐下,一个红薯下肚口干胸闷肚子胀,吃得生不如死。
上回的红薯焖饭好歹能看到小半碗米饭,桌上还炒了一盘青菜。
这次倒好,真正的水煮红薯,一粒米的影子都不见,更别提青菜叶子。
虽说撑死鬼总比饿死鬼好,可丛孝到底不甘心地问:“好端端的你怎么想起煮苕吃,要不还是我来做饭吧?说起来在外头我也是自个炒菜煮饭,在家里就是多炒两个菜,并不费事。”
丛三老爷眼睛一亮,一脸期盼地望着儿子,他有救了!
陈氏也怔愣了一瞬,咀嚼明显变慢,两只耳朵高高竖起。
杏娘咽下嘴里的红薯,欢快回道:“不用,是娘说想吃我煮的苕,我想着简单的很,又不是什么多难做的稀罕玩意。
难得娘提了要求,我总要满足她老人家才好,正好孩子们不在家,咱们几个大人尽情吃个够。”
陈氏充耳不闻,低着头专心致志啃碗里的红薯,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丛孝哑然,怪道一大早催着他把孩子送往岳家,原是在这等着呢。看来媳妇这回气得狠了,对自个都毫不心慈手软,这是以身入局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不知道他娘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害得他们父子两跟着一起遭罪?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寂静如一潭死水,饭后难兄难弟二人组不约而同地重聚牛棚。
“爹,我娘她老人家又怎么得罪我媳妇了,我才回来几天,吃苕吃得够够的了。现下不是荒年,咱家也还没落魄到那个程度,我就想吃几顿正常饭菜,不是嗝啊、屁啊放个没完的苕。”
谁能懂他的落差,昨晚上媳妇的缱绻深情还在脑海里不断回味,眼下熟悉的红薯味已充斥他的五脏庙府,且一整天都难以消散。
红薯这个东西吃多了实在叫人坐卧不宁,心神不定,过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
丛三老爷哪里知道,他要是能弄清楚个中原委,他也不是丛三老爷了。
左不过是昨天烤火出的纰漏,没见他大儿子一家回去后就没露过面,他老人家虽然憨厚老实,到底不是个傻子。
他是没听明白那些个拐了十七八个弯,花里胡哨、假模假式的话,从这一点来说,丛三老爷跟杏娘如出一辙。
可喜的是,杏娘如今的城府与日俱长,不但能听懂人家的言外之意,还能反骂回去,不使自个受一丁点气。
丛三老爷就没指望了,眼看着几十年过去还是老样子,可以预见的未来改变不大,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丛三老爷闹不明白老婆子跟儿媳唱的哪出戏,但也不会把昨天的对话复述给小儿子听。
没见他儿媳已经气得想跟婆母同归于尽了吗,要是再添一个气得七窍生烟的小儿子……这个家的日子没法过了。
老人家的声音更加凄凉委屈:“你才吃了一顿就叫苦连天,我们三个早上吃的就是水煮苕,晚饭估摸着也跑不了,我吭声了吗?
我看晚上这顿可以免了,吃了比空着肚子更难受,夜里胸口梗的着实不是滋味……我的儿啊,要是明天早上你爹没起床,指不定一把老骨头已经凉透了。
你记得推开房门给我料理后事,虽说冷天气味不大,可人死讲究个入土为安,老这么放在家里不是个事……”
丛孝:“……”
他就不该找他爹诉苦,好歹他年轻力壮还扛得住,他爹眼见就要去掉半条命。如今连后事都拿出来安排,由此可见丛三老爷的凄惨境遇远超自个。
诉苦的对象比自家还悲伤,这苦也就诉不下去了。
且丛三老爷之前是畏妻如虎,如今又加了个畏儿媳如虎,更甚者儿媳比老虎可怕,上升成了能取人性命的母夜叉。
阎罗殿里的黑白无常来了都得给他媳妇让道,这如何能忍?
他媳妇虽说脾气大了点,可那是为人爽利,直来直往,怎么到他爹的嘴里就成了玉面罗刹?
既然他爹不想说出缘由,丛孝只得抽丝剥茧,从源头找起,总得还他媳妇一个清白。
“爹,您先等等。”丛孝打断丛三老爷的喋喋不休,这么抱怨下去说到天黑也没个完。
“我回来时娘还好好的,怎地这些天格外暴躁易怒,你俩好歹一起过了几十年,总能看出一丝半点的苗头吧?”
“苗头?什么苗头,你娘的脾气一向不大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她为着什么生气?”丛三老爷一脸茫然,他是真的不知道老婆子闹的哪出。
“……”丛孝深吸一口气,耐心诱导。
“您仔细想想,娘虽说平日里不大爱笑,可也不会见人就喷火,整天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我看她头顶都快冒烟了。我俩倒是无所谓,她撒火就让她撒,这不是撞我媳妇头上了么……
我媳妇本就是个泼辣性子,如今越发能干利索,交际手段样样不差。她不去找旁人的茬已是阿弥陀佛,怎会容忍别人欺到她的头上?
娘还当她是初嫁人的小媳妇呢,比起心计、手腕,娘哪样都不占上风,怎地就偏偏爱跟我媳妇过不去?”
杏年刚进门那几年也就罢了,生性单纯,不通人事。
刚从闺阁里的娇小姐嫁为人妇,柴米油盐一窍不通。自然是婆母说什么便是什么,彼时陈氏尚且能拿捏儿媳一二,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怎还会干净如一张白纸?
也就陈氏长年累月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毫无长进不说,以为旁人都跟自个一样,还想着拿之前的那一套对付儿媳。
要不怎么这条垄上的大娘、婶子看陈氏不顺眼,这就是个好日子过腻歪了,时不时想找点事的懒婆娘。
偏就是这般的人又生了两个好儿子,挣钱养家半点不用人操心,你说气不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