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二十，沈慕薇提前十分钟出现在游乐场门口，一身黑色运动服，墨镜冷脸，和周围欢乐梦幻的氛围格格不入，引来不少侧目。

    “你人呢？”沈慕薇环顾一周，细细瞅了好几个全副武装的男生，也没发现程浪舟的踪迹，怒气值瞬间拉满，一个电话砸了过去。

    “我在这里，你回头。”沈慕薇刚偏了头，便看见一个笨重又灵活的熊猫，抱着一大捧花束，冲出一大群女孩的重围，滑稽得扭动着朝她飞奔过来。

    “你来……太早了，女孩子……是……可以……迟到的。”熊猫停在沈慕薇面前，程浪舟喘着不均匀的粗气，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手机里传来。

    “……太热了。”沈慕薇还想着反驳些男女平等的话，可看着穿着玩偶服的程浪舟，还是咽了回去。

    “我这不是怕被认出来嘛。”程浪舟笨拙地转个圈，“看这样多安全。还有这里，多可爱。看到有没有很开心。”

    在熊猫的肚子和背上，印的是沈慕薇戴着墨镜的脸，只不过是三年前，还是冒着傻气的笑容样子。下面是一行字：这位仙女专属。

    “没有没有，太傻了。”沈慕薇用花挡在照片上，直摇头道，“快去换了吧，我让他们清场。”

    “别啊。”程浪舟伸出两只圆手抱住沈慕薇，“你看他们玩得这么开心，整个游乐场才是开心的，我也只是想让你开心。”

    “你······”在一大束花里，被一个毛绒绒的玩偶抱住摇晃，沈慕薇深埋的少女心也萌发了出来，傲娇地说道，“你等会中暑了怎么办，我又拖不动你。”

    “如果你担心的话，我提前亮相我的plan B。”程浪舟拽起沈慕薇的胳膊，塞到自己怀里抱紧，带着她边走边说，“我们先去看表演，这里禁止动物表演，但是不禁止人类非要表演。”

    演出的是滑稽戏，讲述了笨蛋爱神撮合胆小内向男孩向心仪女孩表白的故事，可是却弄巧成拙，女孩不是认为他们在捉弄欺负她，就是错当成别人在向她告白，实力演绎出什么叫越努力越好笑。

    在二人垂头丧气无计可施的时候，小丑闪亮登场，一个小小的玩笑就让女孩看出认错的人并非真心喜欢她，再推角落里的男孩出来打趣。男孩起初还恼火得满脸通红，可看到女孩笑得开心，便配合起小丑来，逗的女孩前仰后合。

    在男孩即将滑入搞笑男的危险境地之际，小丑一个垫脚，男孩摔了个大马趴，哄堂大笑之后，摔出来的手机里的录音被放出来，那是男孩和爱神演练和女孩相遇时的对话，字字句句都是男孩小心翼翼的喜欢。

    “小姐姐，可以借你一朵花吗？”小丑从舞台上跳到沈慕薇身边，浓墨重彩之下，属于程浪舟的眼睛向她比了个Wink。

    沈慕薇点点头，伸手拽出一朵递过去。小丑碰到花的一瞬间，夸张地痛苦扭曲，向台上求助。台上的爱神喊道：“他是没有人爱的小丑，碰到爱情之花会让他痛苦。可不可以请这位小姐姐送上来。”

    舞台上的情侣隔着一堵看不到的墙，各种许仙白娘子被法海拆散式的挣扎不舍死去活来。爱神急的团团转，拿着箭比划来比划去也射不中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小丑从兜里掏出彩带，跳起笨拙的欢迎之舞。周围的人配合地起哄，送沈慕薇上台。

    事已至此，总不能败兴而归。沈慕薇拿起花，示意欢呼雀跃的小丑带路。众人喝彩声中，情侣从触碰到花的一刻就不可抗拒地紧紧贴到一起，二人终于幸福相拥。爱神拉满弓，射出爱神之箭，箭尾的彩烟围绕着相拥的二人形成了一个爱心。

    一个激动，笨蛋爱神又射出了一箭，这次箭竟调转方向冲着小丑和沈慕薇而去，箭同样在二人之间环绕成一个爱心。

    不言而喻。爱神推着扭扭捏捏的小丑往前冲，情侣笑眯眯地把花递给小丑，观众起哄着喊“在一起”，小丑有些难为情，又似乎对刚刚碰到花时的疼痛心有余悸，畏畏缩缩地几度伸手试探，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果然这次接过花的时候，只有快乐和甜蜜。

    小丑激动得像石猴出世般全场跑了一圈，最后一个跌跤正好摔倒在沈慕薇面前，在一片关切的惊呼中，护着完好无损的花向着沈慕薇单膝下跪，仰头献花，搞笑的丑角此刻在聚光灯下也生出关于爱情的虔诚和圣洁。

    沈慕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与程浪舟同擎一枝花，在众人程福的叫好声中，漫天花瓣落下，舞台落幕。

    “开心吗？”程浪舟握住沈慕薇的指尖，稍稍用劲借了点力，站了起来。

    “真好玩啊。”沈慕薇拂掉程浪舟肩上的花瓣，笑得真心诚意，打趣道，“怎么没有个NPC来说说你练得多辛苦啊，明明手脚不协调的很，上次跳舞快把我踩残废了，今天跳得还挺有模有样。”

    “自然是卧薪尝胆，勤学苦练。”想着还有机会再跳舞时，定不会再让你一起尴尬。程浪舟没说完的话，化作一抹笑。只是这笑意太浅，被小丑华丽的妆容放大得苦涩不已。

    沈慕薇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提起的上次跳舞，发生在两人貌合神离的婚姻生活里。

    那时，沈慕薇并没把二人这种形式上的婚姻作为对自己的束缚，而是兴奋于自己恢复身份，到处参加之前落下的酒会派对，夜不归宿。

    一天晚上玩得正在兴头上之时，程浪舟默默出现在一旁，凝视撒泼玩闹的她，被人嘲笑是闺中怨男。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的沈慕薇拉着程浪舟冲上舞池，结果就是和舞痴的他一起沦为全场嘲笑的焦点。

    俩人回来大吵一架，沈慕薇不允许身边人再告诉他自己的行踪，他也再未与她共同出现在众人面前，直到他回来高调官宣，身边的人才知道这段被人遗忘的婚姻仍然存在。

    想到这些，沈慕薇不禁心虚地闪了闪眼睛。

    “现在我不热啦，出去玩吧。”程浪舟好像什么都未曾记起。这层小丑的伪装让他放得开的多，拉着沈慕薇的手，蹦蹦跳跳的就往外走。

    走到刺激的过山车上抱住沈慕薇的胳膊惊声尖叫，走到梦幻的旋转木马里做鬼脸吓哭小朋友，走到奇奇怪怪的路边摊皱着脸吃东西，走到天黑日落尘世间的喧闹都变成了灯火。

    烟花秀开场前，程浪舟带沈慕薇来到漩涡之心。高高的摩天轮在黑夜里发着梦幻迷离的光，摇晃着一个一个小格子的浪漫。沈慕薇对这样的独处犹豫了。

    “这里可是烟花秀的最佳观景点，快来，等会过时间了。”程浪舟脸上有点晕开的油彩配上真诚期盼的眼神，让这样热烈的请求难以拒绝。

    merry go round。摩天轮缓缓启动，这首梦幻浪漫的音乐也随之响起。程浪舟忙活着拆开蛋糕，捧到沈慕薇面前。

    “香槟蛋糕，哎呀，时间久了有点化了。尝尝看，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是好吃的。只是太久没吃过，不知道是不是原来的味道了。”听到那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被提及，沈慕薇谨慎回答，生怕掉入追忆往昔的陷阱。

    “没必要这么紧绷绷的。”程浪舟宽容地看破她的戒备，在她的脸颊上点下奶油，“我没有拿往昔胁迫你的想法，你也不是那种会为过往回头的人。只是你很喜欢吃蛋糕，只是我希望你开心而已。”

    今晚听到的无数次“开心”，终于唤起沈慕薇强行封锁的记忆。

    家破人亡，纷争不息，隐藏在一个动不了的身份后面，沈慕薇在一个很平常的晚上，喝了寥寥几杯，情绪便如同气球膨胀起来四处乱窜。先是摔坏手机，打电话痛骂严宇狼子野心丧尽天良竟欺负长姐的遗孤。滔滔怒火自然没有回应，沈慕薇又拉着陆观嘉，硬给他送到机场让他去找文芊结婚。来不及监督他上飞机，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江大，来找因为被忽略闹着要分手的程浪舟。

    十点多，按她的调查，乖乖学霸同学肯定正在实验室里认真学习。可是N大那么多栋楼，那么多梧桐树，脑子晕乎乎加上路痴的她哪能记得住？于是她从面前的那栋楼开始喊：

    “程浪舟，我喜欢你。”

    连喊三遍，没人回应就去下一栋。喊到嗓子劈了累了，便随手拉住一个男生，一声五百的出价继续扫楼。彼时青涩单纯的大学生，哪会应付这样的纠缠，只好随着她来到今天这个游乐场。

    刚刚闹翻天的沈慕薇，忽然沉寂得像是战场归来的孤魂。程浪舟陪着她玩了一个又一个项目，不见笑容，也没有交流。终于在摩天轮上，沈慕薇不讲理的哭出来，问程浪舟为什么不给她带小蛋糕，她都这么苦了，为什么得不到一点点甜。

    于是她承认了自己伪装身份的过程，痛陈了在伪装之下的如履薄冰，倾诉了无人陪伴的孤独寂寞冷，抱着温热的程浪舟鬼哭狼嚎。

    两个人重归旧好。

    后来，程浪舟无数次地提出要带她去游乐场，她都果断拒绝了。毕竟是自己故意为之的醉酒放纵，细想这份心机着实令人尴尬。

    后来他便不再提，后来他对她愈加的失望，最后他离开了，她便掩埋了这段不算光鲜的往事。

    没想到却被他心心念念至今。

    烟花凌空绽放，二人的目光交汇于流光璀璨之处，安安静静地等到世界回归于现实。

    “小心脚下。”程浪舟仍然是开开心心的样子，沈慕薇也很好得藏起心事重重。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如常地向约会结束走去。

    突然，一个小孩落水，周围人还在惊呼犹豫之时，程浪舟一下跳进水里，费力夹住扑腾的小孩爬上岸来。小孩由于呛了太多水已经昏迷，程浪舟招呼来沈慕薇：“慕慕，你来给他做急救，我教你。”

    在他的一步步指导下，沈慕薇顺利把小孩救醒，交给姗姗来迟的保安送去医院。闹了这么大一出动静，围过来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程浪舟，人越挤越多，手机对着狼狈滑稽的程浪舟拍个不停。

    “慕慕，看来得动用你的钞能力救救我了。”程浪舟垂着头尽量挡住脸，握住右手手腕，压抑着痛苦的声音向沈慕薇求救。

    沈慕薇看到他用力到出现青筋的手，瞬间了然，调来观光车开路，护着程浪舟的脸离开众人窥探落汤鸡的摄像头。

    “我给你打了止痛针，等休息一会就没事了。”送去医院，医生处理完，看着程浪舟的手叹道，“手受过很严重的伤吧，年纪轻轻的，右手就废了。”

    “基本不影响生活。今天是因为湖里有干冰，低温刺激才发作的。”程浪舟想到沈慕薇还在外面，用轻松的语气解释道。

    “哎，都已经这样了，以后多注意吧。”医生叹着气拉开帘子，“回去多照顾照顾他，这一阵子右手都不要发力。”

    “好的，谢谢医生。”

    “慕慕，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吓人。”

    半倚在沈慕薇身上，程浪舟步伐沉重缓慢地挪着步，嘴上却不断冒着轻松的谈资。见沈慕薇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还是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怎么了？”沈慕薇紧张地看了程浪舟一眼，没看出异样，又快速躲开眼神。

    “你看我。”程浪舟圈住沈慕薇，将她定在原地，头歪过来，故意张口瞪眼吓她。

    “脸上难不难受啊。”沈慕薇看到程浪舟脸上掉妆裸露的皮肤泛红，用手点了点，良心的震颤又加了几级。

    “不难受，我可不是一朵娇花，不必如此怜惜我。”程浪舟开玩笑道。

    “对不起。”

    程浪舟握着手压住疼痛，看着落水小孩无能为力的画面一直在沈慕薇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沈慕薇低声说道，“我毁了你当医生的梦想，真的对不起。”

    “当时就算你是路人的话，我也会赶过去救你的。是坏人的错，和你没有一点点关系，你不要耿耿于怀。”

    怎么会没有关系。沈慕薇无法将他的好意当成理所应当，是她非要从一个又一个男人身上索取新鲜和刺激，是她非要强留他在身边，是她招摇出他的名号来刺激前男友，他才会在前来复仇的前男友当成了发泄对象。

    “人生的梦想是流动的，你看我现在当演员不也是好好的。”程浪舟的声音温柔到极致，十恶不赦的罪人听着也会抬起被悔恨压垮的头，看一看今晚的月色。

    “而且，我现在已经有了新的梦想，木已成舟、此生共渡的梦想。”

    沈慕薇不自觉地抬头，看着程浪舟花掉的小丑妆下，一双灼灼真挚的眼睛，期许着表白的回应。沈慕薇不禁沦陷，心跳加速地跳动着向着他去，向着失而复得而去。

    果真能得到吗？大脑终于及时挡住了要抬起的脚，早已深入骨髓的爱情虚无主义重新占领高地。在人类这样复杂善变的物种身上，她要怎么屈服于充满妥协和不确定的爱情？

    “你想报复我对不对，他用一红一白的真刀子，你用不见血的软刀子。”放狠话已经成为沈慕薇的天赋技能，冷了心，拒绝的话凉嗖嗖地冒出来，“骗我爱上你，再始乱终弃。程浪舟，我可不是看言情小说长大的小女生，可别想用这样拙劣俗套的手段打败我。”

    “沈慕薇，你是这样想我的吗？”程浪舟的不可置信没法完全盖住声音里的委屈难过。

    “我可不是你这种运气好的人，拍几部爆米花电影就有粉丝无脑吹捧，资源拿到手软。我能坐稳这个家业，就代表我自有我的判断。

    程浪舟，谢谢你今天精湛的表演，我的第一个挑战完成了。综艺见。”

    撂完狠话，沈慕薇不留反驳余地，转头就走，不自己空出一丝投降的余地。程浪舟的脚步在她走开后向着反方向消失，打了烊的游乐场如同按了暂停键般安静了下来，沈慕薇来不及回味刚刚莫名生发的落寞心痛，提心吊胆地探着路向前。

    寥寥几盏灯亮着，照不出偌大的游乐场，纵然她打电话让人来接，也描述不出准确的方位，只能边走边等着被找到。

    突然一声猫叫，沈慕薇吓得也惊叫了出来。回头看到一只猫扯着尾巴跳走，同时出现的，是程浪舟停在几步之外，扯起上衣盖住半张花脸的样子。

    程浪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向旁边的路歪了歪头。

    纵然气极，但也放不下关心。这一刻的爱意涌动里，沈慕薇败下阵来，在心脏鼓点里，空白而混沌地随着前方那个安定的脚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