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汤跟他的想法一直不同。
除了房水城这些养育过他的人外，任何其他外城人在他眼里都是可以利用的死物。
曾经因为应天要放弃做土匪这样来路不正的行当两人分了家，后来即使又因为同一目的而重聚，两人之间也一直摩擦不断。
不过好在应天自加入黑市后就鲜少再参与房水内部的事物，他也因为不愿跟这位曾经的伙伴反目而处处避让。
可在这件事情上，应天没有再让。
没有谁比应天更希望房水人能有长远的生计而活下去，可不是这样，不能让其他人成为房水人活下去的牺牲品。
要说是因为内心良善，应天会嗤之以鼻，房水的土匪后来为什么会出名？当然是因为他们这群人真的坐实了土匪的行径。
他一直都跟欧汤的目的相同，只是比起欧汤那样极端的做事风格，他更伪善些啊。
他表面拒绝陆成用这种法子，实际上只是在这个县令面前不能露出任何马脚。
毕竟如果不愿意让房水人亲自去冒险，那么去冒险的只能是其他人。
陆成心思深沉，特意只研制出这样的方法是什么目的他比谁都清楚。
况且房水发现这样的地方，如果被其他人知晓，危险只会更多。
所以他拒绝了欧汤的提议，并且急速派人封锁了这处蛇窟。
于此同时，他通过黑市的途径找了许多治蛇治药的能人来最大可能的想办法解决这处蛇窟的问题，最后却得出了一个让他几乎绝望的结论：
除了陆成的那种药，几乎再没有其他办法。
药材是随着这群毒蛇伴生，如果毒蛇除去药材也无法再生，而想要让人完全无恙的从蛇窟里出来也绝无可能。
后来是一个来自远疆的少女偶然的一句话提醒了他，摆弄着手边毒蛇的少女满脸邪气道，“想要处理蛇还不简单，共生就好了。”
他问怎么共生，少女笑嘻嘻道：割肉喂血，以身嗣毒，七七四十九天，要是还没死，不就能共生了？
“不过，药材是可不能无缘无故伴随毒物而生的，你不妨找一找，会有惊喜。”
“蛇庄。”谢伊抬头环视周围已经荒废破旧的院子，“这就是你找到的惊喜。”
“你找到共生之法了。”
应天点头道：“是，只是……太晚了。”
在拒绝陆成的提议后他就一直压着欧汤，欧汤想要重回之前的勾当暗地抓人当蛇引去取药，应天让他给自己时间找到其他更好的解决方法。
然而太晚了，他从蛇庄出来后，一切都变天了。
七七四十九天，那少女虽然这样说，但实际上应天用的时间要比这长的多。
况且蛇庄的人一开始并不待见他，然而在他几乎真的要死去时他们还是心软救了他。
他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救他，却因为他带来的人而遭遇灭顶之灾。
应天在蛇庄得了共生之法后便一直想要将这里的人带出去，庄子里那个最有希望继承村长之位的年轻人听信了他的话，于是他们一起出了蛇庄。
那三个月的时间应天了无音讯太久，欧汤在陆成的挑拨下对他的不满越来越强烈，三个月也足够他掌握房水的绝大话事权，同时安娘的女儿那个时候因为要同一来路不明的教主私奔一直被他拘着，几乎是天时地利人和，两人拍板合作，要将应天赶出房水。
陆成那时已被北方的诏令传唤即将回京，他出来后暂时按捺不懂以为能等到陆成走后再反控两人，没想到就在陆成离开房水的前一天，欧汤跟安灵带人行动了。
于是那年轻人为了救他将他重新带回了蛇窟，欧汤第一次用陆成的药下蛇窟是为了杀他。
应天压制欧汤太久，他对他的不满的爆发只需要一个引子。
陆成是个引子，蛇庄也是个引子，在他还没有透露这里的事之前，欧汤下意识的将这里当成了他藏起来防他的据点。
应天还记得那年轻人浑身是血的倒在他眼前，对他说：快跑。
那一天，这个隐世良久的庄子血色洒了满地，他拼尽全力却带不走任何一个人。
“你确实很虚伪。”谢伊听到这不由得轻笑了声，“共生之法，其实你从来没想过将这种方法用在房水人身上吧。”
“蛇庄的覆灭不在你的预料之内，但你一开始就是想要利用这里的人。”
割肉喂血，七七四十九天，那少女说的很清楚了，要跟毒物共生，经受的痛苦不会比用陆成的药少。
应天神色微微愣住，下一刻却笑起来，“没错，我是要利用他们。”
“房水人进不来蛇窟采药，但他们可以。”
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利用年轻人把蛇庄内的人带出来给他们办事，只是……
“甚至现在，你求我的条件还是要我保全房水人。”谢伊抬眼道。
“当初欧汤杀你的时候，这群人在哪儿？”
“他们似乎默许了欧汤的做法，对你也并无怜悯之心。”
应天下意识反驳：“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谢伊打断他的自欺欺人，“不知道欧汤对你的态度，还是不知道欧汤会真的杀你？”
应天徒然僵住。
他未必不清楚，除了安灵那个一向看不清人心的，其他人未必不知道欧汤是真的要杀他。
并且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跟着欧汤杀掉他、杀掉蛇庄这些“他的人”。
也杀掉了应天为他们安排的最好的退路。
应天沉默了许久，沉默到申楚已经提刀上前一步将谢伊护在身后时他才再次出声，“是，我是自欺欺人。”
“可房水人当初杀我也只是为了活得更好。”
“他们只是没有考虑到如今的情况。”
谢伊从椅子上起身，无论她如何觉得蛇庄内的人无辜，但她终究也只是故事外的人。
她开口回道最初的话题：“如今的情况？如今是什么情况，你要我如何保住房水人？”
应天：“如你们所见，房水这两年通过天价入城费和城内各类高昂的费用早已摆脱了以前的贫瘠。”
“再加上这半年来出售出去的药材，房水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富到流油。”
“但你也知道，这些钱全部都来路不正。”
谢伊眯了下眼，来路不正，就意味着随时有被收回的可能。
应天：“欧汤在以为杀死我后就开始用陆成的方法抓人下蛇窟采药，然后再通过特殊途径出售出去。”
谢伊：“特殊途径？”
应天握了下拳：“这个特殊途径，是陆成介绍给他的。”
“我最近才查到，陆成这个背后的真实买家是谁。”
他抬头看向远空，雾蒙蒙的黑夜中看不见星光，只有半轮弯月，“是在京都的皇庭。”
谢伊瞳孔一缩，皇庭里跟她有关系的人只有一个。
“是那位得天子盛宠的贵妃娘娘，你的亲姐姐。”
谢伊提起的心彻底悬起，她沉默半刻，无端的感到些许荒谬，但又恍惚的想到是阿姐也不无可能。
申楚手边的刀第一时间警惕的提起。
应天摇头走到她跟前，“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并且……”，他看一眼挡在跟前的申楚，无奈道，“也对你做不了什么。”
“一号既然已经答应了我的条件，想必也不会反悔。”
“这次贵妃娘娘亲自到房水，就是准备开始收割这一座她养起来的金库。”
“谢姑娘。”应天叹了口气郑重道，“房水城现在这样猖狂的抓人，我已经无法阻止这座城走向覆灭，只是希望贵妃娘娘在下手时能够善待这群无辜百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谢伊过了片刻后才问。
应天：“第一次见面后。”
他曾无意见在阁主的暗室内见过一幅画像，那时还并不清楚是谁，直到在黑市见到一号后那张画像上的身形逐渐重合，而后来他又遇见那个人。
……
谢伊从蛇窟上来的时候王扎正靠在营帐上张着嘴昏昏欲睡，沙土随风而来铺了他满脸，谢伊本以为他会醒，下一秒又见他摇摇头把沙土咽下去彻底睡着了。
谢伊：“……”
申楚上前一步就要把人叫醒，谢伊抬手拦她：“算了。”
申楚转头：“他睡得你的营帐。”
“现在已经入冬，漠林的夜晚却不冷。”谢伊忽然道。
申楚：“嗯，但他靠在了你的营帐上睡。”
谢伊点点头：“还是把他挪进去吧。”
申楚听话的放下刀去挪人，她的动作并不轻柔，还带着不满的粗暴，但这过程中王扎始终没醒，是真的睡沉了。
申楚挪完人出来后正看见谢伊弯着眼看她，“我不困，你呢？”
申楚摇头：“不困。”
两个人靠坐在营帐旁开始说话，申楚的话不多，基本都是谢伊一个人在说，从幼时说道现在，说起阿姐，又说到应天。
“你呢，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申楚想了想，道：“有记忆的时候，在安义居里跟着师父们练武。”
“很多孩子，妹妹也在。”
“我是武功最厉害的，很多师父都想要我。”
她说这话时脸上也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客观的陈述一个事实。
“他们的武器不同，有剑、锤子、长笛……”
谢伊好奇道：“为什么最后选了刀？”
申楚：“因为……喜欢。”
刀是她握在手里就会安心的武器，她喜欢这个，那也是她第一次清楚的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并选择，现在是第二次。
谢伊：“我也喜欢，第一次见你拿刀时觉得哇怎么这么帅气。”
申楚微愣。
谢伊继续道：“我小时候一直生病，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有一个带刀大侠带我流浪世界。”
“那时候爹娘怕我无聊，会经常请说书先生来家里讲述各地的发生的故事，我很喜欢，也很想去。”
“我爹娘……”
爹娘？她不是孤儿吗？哪来的爹娘？
冷风吹在谢伊脸上将她颓然惊醒，她刚刚在说的是‘谢伊’幼时的事吗？
她……为什么会知道？
谢伊想要仔细回想，然而脑中却忽然混沌起来，现代的记忆不知何时像隔了一层纱一般模糊起来，那些本不属于她的记忆却开始清晰。
申楚即刻发现她状态不对，皱眉道：“怎么了？”
谢伊正要开口，抬眼时看见陈图朝这里走过来的身影，她摇了下头，“没事。”
陈图已经走近两人身边，带着不情不愿的口气道，“应大哥让我明天听你们指挥。”
谢伊暂时屏蔽下那些怪异的记忆，思绪回笼看向陈图。
明天，对，她还要专心应付明天要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