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水城西北角仓库，这里是离漠林最近的方位，也是欧汤从漠林运货后存放货物的据点。
在热闹非凡的房水夜晚，只有这里弥漫着死沉沉如浓稠墨水般的安静。
欧汤坐在屋内大堂的主座，两边的壮汉手中一人拿着一个半圆扇不停扇风，这个时间点的房水窗外其实已经起了霜花，但屋内人已经等太久了，久到不知不觉泛起热汗，只能靠扇风才得以缓解。
“咔嚓。”
大堂外的屋门被人推开，欧汤浑身激灵一瞬，立刻站起身起迎，“谢大人。”
被他所称为谢大人的人一身深色官服，身姿高挑挺拔，未施粉黛却面若冠玉，是极为清秀俊雅的长相，然而这样的人嘴角含笑的一步步走来，却让欧汤身上的热汗瞬间变成冷汗。
他强忍着心中的俱意，讨笑着开口：“您来了。”
欧汤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位贵妃娘娘，从他在陆成的帮助下控制房水后的几乎每一步都有这位贵妃娘娘的手笔，他心知这样能被陆成效忠之人的决不可小觑，然而今日第一次见，还是不得不震撼于她举手投足间的威压。
谢芮的脚步在他的话音落下后许久才顿住，她站在大堂门口似笑非笑的抬眼，目光却不是看向欧汤，而是他身后的双大双二。
欧汤注意到她的视线，忙退后两步指向双大双二道：“这是双大双二，是运货的负责人，谢大人这次要的货就是这两人负责采集的。”
“哦？”谢芮挑了下眉，“这两位小兄弟看来办事十分得力啊。”
“尤其是这位。”她看向低垂着头的双二，“能力出众，气质非凡，赏。”
谢芮身后的侍从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就递出手中的锦盒。
“大人……嗯？”欧汤转了转眼珠，看向双二，又悄悄转向谢芮，最后又转向蓄了满脸胡子的双二，他？气质不凡？
递锦盒的侍女声音凌厉：“主子赏的东西，还不快收着！”
“快快快，拿着！”欧汤宕机一瞬的大脑又瞬间清醒过来，手一伸赶快将双二推了出来，“还不谢过大人！”
双二瓮声抬头：“谢、谢大人赏赐。”
门口的赏赐只是一个插曲，几人进屋后便开始谈论起此次货物的交易，欧汤一开始还时刻关注着谢芮对双二的态度，直到交谈许久后发现谢芮似乎除了门口那次没再给过双二什么眼神，便渐渐散去了心中的疑虑。
双二在房水许久，总不能谢芮未卜先知提前将人安插在了这里。
不过奇怪的是，陆成竟然没有一同跟过来……
“货物跟以前相同，以黑市送货的名义将其运到京都，价钱么，也跟以往相同。”侍女将黑市的令牌推向欧汤，“欧当家？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没有，一切都按大人说了算。”欧汤小心翼翼的拿过令牌，尽管此次采集的药比之前多了一倍却仍旧价钱不变，但欧汤知道谢芮亲自来这儿代表着什么，他不但不敢有意见，甚至还抱有侥幸。
如果能只用这点钱换他们房水的安稳，那么他也认了。
但当然不会如他想的一般，下一刻，谢芮风轻云淡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交易谈好了，就该谈谈房水的事了。”
“欧当家，房水从一年半前从我这儿得到允许，让你们以土匪的身份入主房水，免除赋税，开门收钱，现在也到期限了。”
“自我入城门来，就见到房水人人穿金带银，想必这些日子房水人过的甚是滋润。”
“既如此，我来收回点东西不过分吧？”
其实从该陆成上任房水的一开始，这场以房水人牺牲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陆成是宣成三年钦点的状元，一个炙手可热的新科榜首，新帝上任以来的第一个状元，本该有亨达广阔的为官之路，却在入翰林的一年后，被发配到了西边一个贫穷的县城。
当时人人都以为他是触怒了圣上才会被以这样流放的房水驱赶出京，可未曾想到陆成仅仅一年，就解决了西边的匪灾，与此同时，那一年，空虚疲软的国库收到了来自西边源源不断的供应。
新帝上任，为了解决彼时连续两年不断的旱灾，颁布了一系列减免赋税，大赦天下的政策，从一些地方收到的钱少了，那么另一部分就要补上。
没有什么比直接收钱来的更快的途径。
房水的土匪是一把极为好用的刀，谢芮自从知道此地以民为匪后就确认了这个计划，只不过药蛇窟算是一个意外之喜。
“欧当家，主子已经给了你十日的考虑时间，要么恢复城内正常物价并让出药蛇窟，要么……”侍女眼角泛冷，“彻底清算房水。”
“我们愿意让出药蛇窟，只是……”欧汤咬牙道，“房水城内什么情况大人您也知晓，没了这些收入来源，房水只会再次变成以往的模样。”
“就算我们不出头，长久下去，迟早还会土匪泛滥。”
侍女一瞬冷声：“你威胁主子？！”
“阿向。”谢伊抬手制止身后侍女抽剑的动作，再看向欧汤时眼神已经没了笑意，“房水消失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欧当家。”
“你！”欧汤此刻才终于察觉谢芮的目的，他猛地起身，“你要毁了房水！”
“现在才意识到是不是有些太晚了？”谢芮不紧不慢的看向他身后人纷纷提起的刀，轻抿了口水中的茶道，“欧当家，你还是不适合当一个领袖呢。”
欧汤眉头咻的皱起：“什么意思？！”
侍女冷笑着看向他身后一直沉默的双大：“主子的意思是有人比你更早想到这件事。”
“应当家，你还准备当鹌鹑吗？”
“应天？！”欧汤瞳孔一缩，不敢置信的转身看向双大，“你是谁？！”
“应天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不可能，应天早已经被我杀了！”
比起方才有关房水的商议让他愤怒，欧汤听到应天还活着的事情后眼中只剩下惊惧，“你到底是谁？！”
不，应天不可能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不可能不对当年他杀他一事复仇。
应天绝不是什么会发善心的圣人，况且还有安灵的背叛……
欧汤正在心里反复洗脑自己，下一刻，从被叫出身份后就一直沉默的‘双大’动了，他上前一步面对谢芮，将脸上一直伪装的人皮面具揭掉，低头轻微俯身，尊敬道：“谢大人。”
“谢大人，您想要达成目的不只有清算一条路。”
“药蛇窟我已经找到破解之法，只要房水人学会了这种方法，此后运往京都的药物只多不少。”
“赋税一半，房水自此百年，不会再出现任何土匪。”
谢芮指尖转着水杯的边缘，轻笑道：“我还是更喜欢跟聪明人对话。”
“只不过……药蛇窟的解决之法？”
“如果应当家说的是拿人命去填……”
“并非。”自从收下锦盒后就一直降低存在感的‘双二’忽然出声，她脚步微微上前，将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人脸暴露出来，殴汤再次猛的转身看去，不知为何竟真从这张一向熟悉粗旷的脸上看到了“气质非凡”这四个字。
“你……”
他的惊怒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再次被打断，“药蛇窟中药物除了跟蛇伴生外，还需要人为种植补育。”
谢伊看着自家阿姐，如此这样两人对峙的场面她此前从未想过，更不曾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想到曾在家中看到的药材，谢伊目光凝聚，继续道：“谢大人应该能察觉到近期来运送的药材品质在逐渐变差。”
谢芮微微点头：“嗯。”
谢伊：“谢大人觉得是什么原因？”
谢芮挑眉，示意她继续。
“是因为养育这批药材的人死了。”
药蛇窟中的药由蛇庄内的人种下，而后天然的跟蛇相互伴生，蛇庄内的人取药研磨入食，再以血反哺蛇窟中的蛇，这才会有药蛇窟内源源不断出现的珍稀药材。
而应天又如何能轻易进出药蛇窟不受骚扰，并非只是放血嗣蛇这么简单，是因为蛇庄的人曾给他日日喂养这些种出来的药物。
“但如今，我们已经找到了如何重新种植这些药材的方法。”
她解释出这些药材的真正来源。
“谢大人，”谢伊目光直视向谢芮，“您需要一个为您源源不断提供药材的后驻地，药蛇窟到您手中想要重新找到方法养育起来也需要时间。”
“房水会是您的不变的后驻地，房水人也会竭尽为您效力。”
说是药材，其实这里换成银钱更为合适。
需要银钱供应的不是谢芮，是在她身后藏的更深的那一位。
不过，撇开银钱上的供应，谢伊此刻却私心让房水成为效忠听令谢芮的地方，只效忠谢芮一个。
谢芮眸中闪过微光，轻眯眼反问道：“你如何保证房水人能成功养起蛇窟？”
“又如何保证房水人不会背叛？”
毕竟，谢芮转向应天，他们可是有过一次背叛的前车之鉴。
应天这时出声道：“谢大人，您知道我的身份。”
“黑市内有控制人的子母蛊。”
“房水内人人都曾服下过这种子蛊，我身上有他们的母蛊，并且……”说到这，他看了一眼谢伊，而后停下不再开口。
身后从开始就被惧意惊的说不出话的欧汤此刻突然猛的看向应天，脑中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被他刻意忽略过的一个事实。
在房水人全部加入黑市时应天就不经意提过，母蛊有对子蛊生杀予夺的权利，不过那时对应天来说从未想过将这样的权利用在房水人身上，所以只是在加入黑市时提过一句，后来再没说过，而房水人也逐渐忘了这件事。
同时他们也忘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母蛊拥有者一旦死亡，子蛊也会立刻反噬宿体直至陪葬。
但凡房水有一人曾记起过这件事，都应该知道应天仍旧活着。
可是没有人。
“至于另一件。”应天顿了下看向大堂对侧被屏风隔起的隔间，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站了个瘦小的女子，他继续道，“蛇庄内的人并未死绝，她们的血液长久以来已经跟药蛇窟中的蛇相互交融，蛇会天然的亲近她们。”
“有她在，只需要按照蛇庄以往的方法取血入药喂养，用不了多久，房水就能成为下一个更大的蛇庄。”
欧汤看着对面他本以为早已死去的安灵，瞳孔再次紧缩，安灵？她什么时候成为了蛇庄的人？
安灵走到大堂中间将手臂中缠绕着对她亲昵的红纹蛇展示到谢芮面前，这种红纹相间，拥有圆瞳的蛇只有药蛇窟中的蛇。
应天没有说谎。
谢芮从堂中主座站起身，侍女在她身前开路，她边走边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房水的土匪，总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应天垂首：“是。”
从今天起，房水不会再有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