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梨醒木一拍,正是故事开端处。
不窥园大厅的客人们兴致勃勃,台上微须说书人更是情绪高昂。“好一个枫杏镇,硕果满满,人才济济。诸位看官,不才且问一句,何为枫杏三宝?”说书人照例抛出问题,只听四下接连响起三个声音:
“筌藤画。”
“红颜貌。”
“解缘运。”
“然也!”说书人折扇一展,继而妙语连珠,一面说一面抄起长嘴壶为三人点茶,“筌藤先生姓冠名瑟字黎音,乐画双修,却是‘鼓瑟吹埙无人识,妙笔丹青天下知’。墨泼白云,上描青天,下绘黄泉,挥斥八极;借红霞之赤,偷青山之黛,以笔墨纸砚铺锦列绣。数百年来,东境哪个不晓得枫杏镇出了个云山摛锦冠黎音?传闻中的云山神女图更是让多少人魂牵梦萦!若说神女,咱们的红颜姑娘可谓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人物,便是云英仙子也不过如斯了。只是说书的哪敢妄谈?须知‘口描耳闻终虚妄,眼见心观方本真’。”
一人插嘴道:“吃这么多餐见不到也是白搭!”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说书人忙安抚道:“诸位稍安勿躁,在不窥园累计消费五十两银子,皆有机会入雪里烟一睹芳颜,但究竟要如何才能心想事成?客官们注意来,这万般事迹均离不开一个字——运。正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英雄美人、贵族布衣,孰人不盼一个‘运’?若说天下运有一石,枫杏解缘独占九斗,我等共分一斗。竟不知是罗汉开路,还是迦蓝护法,让她屡屡逢凶化吉、免除灾祸啊。走在路上,楼阁掉下来的花盆不偏不倚落在她身后;在面馆吃面,那摊子在她走后才塌;有人要欺侮她,总在付诸行动前便被另一件事绊倒……”
他抿了口茶继续道:“要说那解缘,必得从摆渡人解公解婆说起。他俩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正是一个有耳不闻声,一个有口不能言,恰恰配成双。二十二年前,成亲五年的二人正行在云山之中,解婆听得那草丛中传来一阵细细的啼哭声,走近一瞧却是个赤条条、光溜溜的女婴。解婆赶紧用外衣将那婴孩裹好抱起,又在解公手心上一笔一画写下这定是个弃婴。解公叹二人无子孙福,便道把这女娃儿收为己养,互相陪伴也是慰藉。解婆自然点头同意。山林草丛有遗婴已然奇哉怪哉,更奇更怪的是解公解婆在收养这女娃儿的次日,一个不聋,一个不哑,惊了彼此,更惊了邻里四方!”
若是解家人在此,还得反驳他一句,那女婴被捡到时并非不着寸缕,而是被柔软的抱被裹着。
说书人讲得起兴,“二人双双恢复正常后,都道那女娃乃天赐福星,更视她如宝似珍。甘竹寺住持玉禅师听说此等事迹,恐有妖异,便前去一观。不过,禅师赴解家茅舍后,为此女赐名后便离去了。时至今日,也无人知晓解缘出身何处、本家父母是谁啊。”
说到此处,一衣衫褴褛的老乞坐靠在门口大声问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还知道些什么呢?”因不窥园有四海之内皆为客友的规矩,说书人早习惯园中的九流三教形形色色。那老乞大抵五十上下,抱一根青竹竿,头发蓬松,散乱犹如稻草,垂下的部分也如油脂凝集,衣是碎布破衣,鞋是漏洞草鞋,通体上下邋遢无有人样。
说书人不愠不怒,笑着回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老乞生性顽皮,本欲继续刁难,见台上人不卑不亢,便收敛性子,岔开了话题,“我有个问题,你背后那幅画、”他偏了偏身子、指着台上挂着的画笑道:“上面写着九月初九,但画的枫叶却是绿的呢,岂不有异?恐怕是挂了劣作滥竽充数吧!”
众人都笑,坐在右方的一位客人悠悠道:“这就是你不懂行了,当年冠黎音便是以一幅秋日绿枫名声大振。”
“哦?”老乞丐摇摇头,“九九枫叶红,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未免矫揉造作。”
说书人却解释道:“屈子问‘何所冬暖?何所夏寒?’;颜黄门道‘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想来以世界之大,或有其他地方秋日枫叶绿也未可知。”
老乞丐但笑不语,又听另一人给了猜测,“更或许他画的是梦中所见,自然和平常所见不同。”
门口老乞颇感无趣,听到这儿就走了。大家又道这番推论有理,堂中一位褐衣双刀客冷笑道:“若非他出身冠家,这声名又怎会来得如此之快?数十年前的钟家不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么?”
众人听他语带讥讽,本欲争辩,又听他提及忌讳,纷纷缄默不言、默契似的绕回原先话题,一玄衣公子缓缓道:“话说这幅画虽是赝品,但也仿得与群玉斋中的真迹一般无二了。”
多数人是云里雾里,十数人闻言色变,懂行的都生出三分寒意,心内无不怨怼这用一个忌讳掩过另一个忌讳的行径。
“打住打住。”一人嚷嚷道:“我们吃饭!”众人皆道有理,一时散了自顾饮食。又有不少人心情不悦、选择离去。
群玉斋位于中州长安城外西北方向十五里处,乃昔年名震一时的萧公之后领皇命所创,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历史。对外是皇家书院、首屈一指的藏宝阁,可一次“疏漏”揭露其本来的面目。心思敏锐的如何意识不到那是庙堂与山林的交界、朝野与江湖的驿站,是天子的情报枢纽,更是他的杀手组织。
相传,被人画像必遭摄魂之危,因此不乏人对此颇为忌讳。然而若得筌藤妙笔,人也愿暂抛恐惧、求一张自身肖像的传世之作。只是妙笔不在,徒留丹青,却是可惜。有意者只好退而求其次、转寻遗作。筌藤存世之作有限,那群玉斋便网罗了不少。
不窥园外,两位童子缓缓拉开卷轴,一站一蹲,露出黛山红枫和筌藤落款,引得园外行人纷纷驻足观看,园内客人问声也欣然前去。一儒生上前细细品味道:“枫红似火,山黛如水。要论秋色砚墨、秋意入画,竟不知筌藤之外,东境还有谁有此等笔法韵味。”
另一人附和道:“但看这用笔、赋彩和置位,便知必是其佳作,倒不知是哪位雅客的珍藏。”他便问道:“小童,你家主人是谁?此画开价几何?”
站着的女童回道:“主人让买家定价呢!”
众人奇道:“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该不是你们闯了祸,就偷画出来买吧!”
蹲着的男童可谓牙尖嘴利:“你家的宝贝容易被佣人盗走不曾?还是你家没有宝贝、不懂这保藏之法?”
对方气急,“嘿呀!你这小娃娃!”
那儒生便劝道:“莫气莫气。你看这童子胸有成竹、言之凿凿,便知其主非是易与,何必惹祸上身?”另一人附和道:“然也然也。这定是他家主人故意为之,想要借此看买家有无品鉴之能啊。”
此时人群中一富商高声喊道:“我出十两银子,你可是真心卖画?”
众人吃惊不已,只想都道士农工商,商人最是利字当头,到底不识品,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两童子卷起画轴,寻声走到富商面前,“银子拿来,画是你的了。”
富商不意对方当真说话算话,不由得愣住。女童便轻轻戳了戳富商小臂,他反应过来,忙掏出钱袋给了银子、收了画,喜道:“钱货两讫!”两童子清了清银子,便挤过人群抽身而退,富商得了便宜更是急急离去。只留一群人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应。
几人面面相觑,惊讶之色如出一辙,“竟、竟然真让我们定价,天底下还有此等荒唐的事?莫说十两银子,便是黄金百两,哪够换得筌藤真迹?谁肯轻易将画拱手让人?”
儒生道:“看来这童子的主人当真不简单,只怕此番是想寻得一非凡人士,可惜让贪图小利的商贾得了便宜。”
一人不禁反对,“这话说得无理。便是商人又如何?能抢占先机也是本事啊。否则有幸得见此画,却未能抓住时运,到底是错过了。早知道我就喊个三文钱,凑热闹也好,哪怕他们不卖,也不亏啊。”
另一人叹道:“我也是短视,只怕价喊低了,别人笑我不懂行。其实哪里要紧了?如你所说,到底不亏。”
听了半日碎语的解缘不由得摇摇头,边走边想到:《破窑赋》有句“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运也,命也”,只是抓住机会了才能称一声时运,抓不住便只是枉然。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人往往执著于结果,不曾注意原因。都骂这富商唯利是图,心里又艳羡;那富商但见其利不见其害,汲汲营营,以利为生,只当捡了便宜,哪里懂得福祸相依的道理?既然遇到了,少不得要帮他一帮,免得叫他丢了性命。
她走到大厅,又听到四五个人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言语间多涉及自己当年之事,一时大感不快。想来都说盖棺论定,自己还活着,却被他们如此议论,来日死了,还不知要被怎么编排。解缘向来忌讳不吉利的词句,现下想到“死”字,下意识呸了一声,又跺了跺脚,惹得几人侧目,只好故意埋怨着说了两声有蟑螂,又匆匆提步上二楼寻人了。心里庆幸镇上不少女子效仿自己戴幂笠,否则此番又是麻烦。
云山深处,翠柏矗立,雾气缭绕,时有虎啸之声。行人往往结伴依常路而行,大多不考虑另辟蹊径。两童子蹦蹦跳跳的,欣喜非常,却早已岔开了裸露的土路,隐入了一片葱郁之中。只见二人走到一棵大树下,商议着什么。
“这个是你的,这个是我的,剩下八两是主人的。八可是个好数字。”男童一边说着,一边给女童递了个馒头形的银锞子,自己则在衣服里放了个同样大小的。
女童高兴地接过收好,又忧虑道:“这样好吗?主人发现了可怎么办?一定会罚我们的。”
男童信誓旦旦,“放心吧。主人那么精明的人,肯定早发现了。他啊,是纵容我俩,之前卖灵芝不也是这样?要罚早罚了。还等这次吗?他就是让我们那什么、”男童挠挠头,努力思索着,“那什么……”
只听上方悠悠传来四个字——“中饱私囊。”
“啊对对对!就是中饱私囊!”男童一拍脑袋,肯定到。女童小声道:“这好像是主人的声音……”
男童啊了一声,一下跌坐在地上,女童又赶紧上去扶他。
“好啊,真是胆大妄为。之前不追究,是盼望你们自己醒悟,及时改正。怎料不仅不改,反而更加放肆了。常银、歇金,你们该罚!”树上那人隐在枝叶后,把“罚”字咬得格外重。常银尚未扶起歇金,便和他都被吓得跪在地上认错。见此情形,树上那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怎么又不像主人了?难道……”
一人唰得从三丈高的树干上跳了下来,落地无声,轻轻地用手中青竹分别敲了下两人的头,笑道:“起来吧。你们主人不开口,我怎么好越俎代庖?”
两人一骨碌站了起来,歇金怨道:“好啊!老乞丐,你戏弄我们!”
对方吐了吐舌头,又装模作样地赔不是,“是老乞的错,两位大人有大量,还请宽恕。”歇金轻哼一声,“我们可是小人!”常银也点点头,“对啊对啊!”
老乞见他们不依不饶,道:“有的人虚长到三十岁,依然毫无长进。你们跟在你家主人身边,虽是七岁孩童,却胜过旁人多矣。形容虽小,心思却大,如何不是大人?如何没有大量?”
常银这才笑嘻嘻道:“先生都这么说了,我们再计较就真太没眼力劲了。何况本来就是我们的错呀。”
老乞揉了揉乱糟糟的胡子,赞道:“孺子可教也。”
常银又言:“先生来此,定有要事,主人此刻应当还在观澜亭。”说罢向歇金试了个眼神,二人同时说了声“请”,便引老乞到云山东面了。
树木排列无序,难辨方向,莫怪人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若抽身于外,置于上空,便可知这一草一木的排布皆合奇门遁甲之术,只是若不得其法难免遭遇鬼打墙。童子和乞丐却都心有定数,他们欲至巽地,便一直按东南方向走,不久便见云山别有洞天的那一面。
崖高水阔,大海无边无际,有天风激吹、波涛阖开,远远见海天一线,壮阔非常,正是文人觉其浩瀚潇洒,武将感其大气旷阔。只见那苍松郁郁、光芒熹微处有一小亭,亭外有楹联一副,写着“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海涛来”。七弦泠泠,与风声相合,琴音是雅正含一丝清高、淡然显半分凄寒。有道是琴一张,诗一联,乐意织悠然;贵也罢,贱也罢,白骨葬黄泉。
不待示意,常银歇金便已自觉退下。老乞拄着青竹大步上了石梯,只听小亭内和着琴音传来一阵歌声,乃是一首《满庭芳》:“天风海涛,昔人曾此,酒圣诗豪。我到此闲登眺,日远天高。山接水茫茫渺渺,水连天隐隐迢迢,供吟笑。功名事了,不待老僧招。”
老乞也不立刻搭腔,一曲毕,才望着眼前人打趣到:“你几时又变得如此文绉绉?”
对方不急不缓回到,“‘才冠何曾轻宇宙,艺高未敢抚乾坤’,在你面前,总得咬文嚼字一番,免教尊驾有俗尘扑面而来之感。”
老乞苦笑,“何必打趣我呢?”
琴客抱以同样的苦笑,“你又何必打趣我?”
老乞轻咳两声,“好歹忘年交一场,不打趣你,我又该打趣谁?”
琴客用藏青色云纹布料盖好琴,淡然道:“前辈甚少回云山,倘若回了,必定有麻烦。舟实在不愿再淌浑水。”
老乞心里忿然,语气却多了几分叹惋,“你若真有与世隔绝之意,我断不打扰。只怕你是身隐心不隐,身在世外心却向世内。你隐于天风海涛,外面却传开了你的名号,你可敢说自己毫无待价而沽之意?”
“有如何?没有又如何?我与庙堂早已无缘,前辈清楚,甚至比我更清楚。”他撇过头,望向大海,“至于名号,江湖浮沉一如宦海沉浮,来日朝阳升起,后浪推前浪,谁会记得万顷江波舟自横?我做一些事,到底是因为心中仍有几丝不平,只是这几丝不平并不足以促使我冒生命危险跟着你做一番事业。”
老乞不予置评,又问:“你要银钱做什么?”
舟自横双手一摊,“我的志气比山高,但比金山矮一点。我原是第一等好财之人。若真两袖清风,便只能喝西北风。可知金子不晃眼、银子不傻白、铜钱也无腥气啊,要不如何供养我这三口人呢?”
老乞叹道:“哎,‘愿余捧日意,富贵赠飞鸿’又是谁说的?”
舟自横反问:“难道是你?”老乞语塞,又福至心灵,想起一件事,“你欠我几吊钱,怎么不还?”
舟自横疑惑,“我又是几时欠你的钱?这天风海涛的债我可早还清了。”
老乞轻哼,从琴桌下抽出一卷画,“这可是凭证。”
舟自横又笑,“这是何意?”
老乞道:“总该让我也捞点油水,好做买酒钱。”
舟自横摇头道:“无缘无故,为何要给你油水?”
老乞把画一摊,拄了拄青竹,往后一跳,伸手一指,“好小子,你临的谁的画!”
舟自横“哦”了一声,露出不解又无辜的神情,“谁的?”
枫杏正街上,货物琳琅满目、行人络绎不绝,在此等热闹之中,徐徐走来一位风华人物,这玉面公子未到而立之年,刚与一人告别,即将与另一人重逢。
路过一家小店时,他忽然驻足凝望。初春犹余寒意,老板却大汗淋漓,他正揉着面团,时不时看向后方,呵呵傻笑几声又转过身继续揉面。老板娘摆好洗净的碗筷,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拿出帕子上前为丈夫揩汗。嘴上虽埋怨对方不知疲倦,氛围却是融洽非常。在摊位上来回折腾的显然是他们的一双儿女,见父母如此操劳,看了看盆里未洗完的碗筷,却不肯伸出懒惰的小手帮忙。
“玩你们的,别来瞎掺和啊。”老板娘挥挥手赶人,“哪有闲钱买新碗?”
原来是怕他们打碎东西。眼见此情此景,那公子嘴角上扬,笑意虽浅,却是发自内心,只是又莫名染上几分苦涩。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默默看向远处,不知所念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