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吏

    卫子夫垂首在冰凉的地板上跪了大半个时辰,跪得膝盖都发麻发胀,才等来了审判她的人。

    来人是个法吏,这身份在寻常民百姓眼中算位官大人,可到了公侯府上,也只能对端坐在面前的公主伏低做小。

    他刚进门,便恭敬地行礼问安:“下官见过长公主。”

    “嗯。”公主态度冷淡,并没有兴趣询问他的姓名,而是选择直奔主题,“你可知道本公主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法吏眨了下眼,正色道:“听传唤的人说,是贵府有奴婢犯了错,需依法惩戒。”

    “不错。”

    公主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卫子夫,说:“这就是那个犯错的婢女,她恣意妄行,背主私通。我现在就是想知道,依照朝廷律法和官府规矩,该如何处置?”

    “这……”法吏一时没有言语。

    事实上,他早在来前就从传唤之人口中听说了平阳侯家的婢女私通一事,只是他不懂,奴婢私通本属常事,公主何必为此大动干戈?甚至特意遣人至内史府找来法吏处置。

    自己用家规处置不好吗?白费一番功夫又有何益?法吏默默的想。

    不过,想归想,既然来了,该办的事还是要办好。要是能给公主留下个好印象,他就算没白跑一趟,虽说希望渺茫得很。

    带着这样的觉悟,法吏收敛心神,开始认真思索起自己该如何判处这女婢。

    像私通这种罪名,只要没人告发,官吏是不会没事找事去监管旁人的阴私行为的。可若是有人追究举证,那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尚书》说:“男女不以义交者,其刑宫。”

    这条法令一直延续到当今都没发生什么大变化,只是文帝仁慈,废除了部分肉刑,许多官吏闻弦知雅意,自此后断案也不会动辄处罪人以肉刑。

    思及此,法吏对如何量刑定罪有了眉目。他略一拱手,问:“敢问公主,这女婢可有婚配?”

    阳信神情躁郁:“没有。”

    “那与之有私的男子又是何种身份呢?”

    阳信:“非我府上之人。”

    那就是未婚婢女私通外男了。按常理,未嫁女与外人私通要比已婚妇人通奸罪降一等。

    之前法吏一直以为要治罪的奴婢是与平阳侯有了首尾,才会引得身为平阳侯妻子的阳信公主大发雷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让法吏感到十分棘手,因为他压根儿猜测不出公主的意图。

    若这女婢真那么惹人愤怒,公主关起门教训要比报官方便得多。可她却大费周章,到底是想重重惩罚,还是轻拿轻放呢?

    他侧头瞥向不远处跪着的女婢。从他踏入此地开始,她便一言未发,好像天生就这么沉默,静静听着别人讨论她的罪责。

    只是不闻其音也罢,他连她的面容都未曾看清。

    女婢那不知缘何变得松散的发带,难以系牢茂密的乌发,大半发丝垂落了下来,恰好遮住她的侧脸,阻断了旁人探看的目光。

    这让法吏感到很不适应,因为他向来习惯以观察和盘问的方式,判断对方的情绪和是否在撒谎。可眼下却只能被动的随声附和,没有任何施展的余地。

    这个女婢与人私通,对象还是侯府外的人。但她的奸夫究竟是庶民百姓,是往来办事的官吏,还是前来做客的王孙公子,目前却不得而知。

    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自己岂不是有可能莫名其妙得罪人,惹上不必要的祸端?

    此刻的法吏内心极为懊悔,一个时辰前,他就不该自找麻烦,答应接手这件事。

    经过反复权衡,他决定不再揣测其中缘由,秉公断案。

    “回公主,历来妻尊夫,当次父母,这女婢既然还在室,那私通便并未违背夫妇之伦。依臣之见,她所受刑罚可依照旧例,免去髡钳,改为只舂米即可。”

    说完,法吏悄悄抬眼观察公主神情,看到公主嘴角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就知道这案子断对了。

    他垂头屏息,听公主语气“遗憾”地转头对坐在身旁的女子叹道:“陵妹,这卫氏虽不识抬举,但你我姊妹想处置她,也得尊循国法啊。”

    “哼。”刘陵并不听劝,阴阳怪气道:“大姊如此费心,怕不是为了教妹妹守法令,而是心疼姓卫的了吧。”

    阳信的目光陡然一凛,“陵妹这话,倒叫阿姊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想你我姊妹为了一个小婢女闹不愉快,实在太不值当了。如今通晓律令之人也请来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迎面泼来,瞬间浇灭了刘陵的怒火。冷静下来后,她才惊觉自己失言,急忙解释:“大姊,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阳信对她的辩解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虽同为天之骄女,但长公主的身份要比翁主尊贵太多。尽管阳信因脾气温和,又念及刘陵年少,向来对她多有忍让,却也容不得对方几次三番给自己脸色瞧。

    刘陵心里自然清楚这点,强扯出一抹笑容,想着说几句讨好的话,好平息公主姐姐的怒气。

    可话到嘴边,刘陵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偏执的本性告诉她,比起维系与阳信的关系,此刻她更想让卫子夫尝到教训。

    没有人可以忤逆她而不付出代价,且这代价必须由刘陵亲自讨取,任何人都不能代劳——公主不行,王侯不行,哪怕皇帝都不行!

    下定了决心,刘陵口风一转,感激道:“既然大姊同意把她交给我处置,那小妹就不客气了。”

    阳信嗤笑一声,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刘陵毫不尴尬,转头便将在阳信这儿受的冷遇,尽数发泄到了法吏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法吏刚说了句“下官姓张,名——”,便被匆匆打断。

    “罢了!”刘陵踱步至法吏身旁,低头看向跪在她脚边的卫子夫,沉声说:“我且问你,依大汉律法,婢女私通,我作为主人,若想赐她黥面之刑,可行得通?”

    法吏无奈,据实相告:“黥刑乃肉刑之一,先帝时便已废止,如今改为‘髡钳城旦舂’。其中,男子需服城旦之役,女子则终日舂米,意在以劳代刑。”[1]

    “哦?”刘陵的面色立刻变得阴沉了起来。

    “这么说,本翁主还罚她不得了?”

    闻言,法吏脸一僵,强忍着才没露出什么难看的表情来。

    自己刚刚费力解释了那么多,可这位高贵的翁主,却似乎一丁点儿都没听进去?

    这感觉可太差了,法吏历来最反感这种人。

    要不是碍于刘陵的身份,他必得回一句:“按大汉律法,罚这婢女舂米便是公正;若想动用私刑,关起家门自便即可。”

    只是,他察言观色,觉得长公主大概已无意再管这女婢之事,翁主又不依不饶,自己人微言轻,还是别逞口舌之快为好。

    所以他恭谦道:“奴婢是主家的奴婢,既犯了错,主人自然有权处置,不与外人相干。”

    “很好。”

    刘陵笑了,笑容格外甜美。任何男男女女见了,怕是都会被她的笑容迷惑,觉得这是位既俏丽又可爱的女子。然法吏见状却只觉得无味,他本性并不欣赏这种阴晴不定的人。

    琢磨着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因不想在这个是非之地多留,他便打算向公主告辞。可还没等开口,翁主就先朝他发号施令了。

    “你应该是会施刑的?”

    法吏眼皮一跳,心中顿感不妙,但还是不得不答:“会。”

    “那可省事了。”刘陵向门外喊了一声,“成恩。”

    成恩入门,“奴婢在。”

    “把东西给这位……”刘陵顿了一下,“张君看看。”

    “是。”成恩点头,捧着刑具走到法吏身边站定。

    法吏垂眸,只见毛笔、油墨、细针、尖刀等刑具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还有烈酒,以及用于止血的药粉和纱布。[2]

    看来自己今天是要沾一手血回去了,法吏微微皱皱眉。

    他倒不怕见血,毕竟他很早就开始审讯犯人了,可谁会平白无故地想去伤一个女子的脸呢?又不是疯子。

    思来想去,他委婉拒绝道:“下官为人粗鄙,下手没轻没重,何况这是贵府家事,下官插手恐怕不太合适。”

    刘陵语调尖利:“人都已经在这儿了,还谈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本翁主只问你,能不能办?”

    “能。”见推脱不得,法吏只好服从。

    他深感无力,移步走到女婢所在的位置,刚刚站定,脚底就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

    低头看去,半截玉簪正掩在鞋底。联想到女婢那头不成体统的乌发,法吏意识到,这半截断簪很可能就是她的。

    玉簪为什么会断落在地上?法吏不得而知。只是物似主人形,可怜玉簪已碎,就连她的主人也将蒙受不幸了。

    他难得生出了些唏嘘之感,心想:望这女子本就生得奇丑无比吧,这样日后还能好过些。

    多思无益,法吏摇摇头,拿起毛笔,对跪着的卫子夫和声道:“得罪了,请把头抬起来吧。”

    子夫低低“嗯”了一声,痛快地把头仰了起来。

    随着她仰头的动作,秀发彻底脱离了发带的束缚,纷纷扬扬的散落开来。

    四目相触的刹那,法吏看清卫子夫的面容,神情猛地一滞,可不过须臾之间,便又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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