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濡墨的毛笔轻触脸颊的瞬间,卫子夫的躯体乃至灵魂都颤抖了一下,因为恐惧。
刑罚的疼痛尚可忍耐,可即将永久烙刻在脸上的羞辱印记,才真正令她不寒而栗。这份隐于心底的恐惧,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沉重千倍。
有那么几个时刻,子夫被惶惑所裹挟,忍不住在心中质问自己: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难道从一开始,就全选错了?
她当初就该坦然面对上巳的献曲,或是接受刘陵的美意,选定其中一条路走下去。因为这两条路都可能让全家人的命运在顷刻间改变,只要她敢冒这个险。
不敢冒险的人是抓不住机遇的,更不可能一步登天;贪生怕死的人是无法改变命运的,只有眼瞧着别人享受富贵的份。
够了!
卫子夫痛恨的想:我怕死!怕死!什么母仪天下,什么荣华富贵,通通见鬼去吧!
上天要真的想让她功成利就,就不该让死过一回、重新睁开眼的她,依旧是以奴婢的身份为起点,还要面对一个可能会随时对她不利的大汉皇帝。
怎么不让她在当上皇后的那天想起前世的一切?如此也能防微杜渐,早做打算。
可现实呢,她一个侯府的小歌女,想无病无灾地做好差事都如此费力,又何谈谋划那些大事?只是微小的困境就足以压得她喘不过气了。
想了又想,卫子夫得出了一个结论:日子过得这么艰难,不是因为她有多胆怯无能,而是老天玩儿她。
倘若苍穹之上真有神灵俯瞰世间,那他一定很喜欢观赏那些如蝼蚁般渺小的人们在命运的漩涡里奋力挣扎的痛苦模样。
“咳。”
一声轻咳,打断了卫子夫的思绪,移目看去,只见法吏手中墨笔正悬在半空中,迟迟未落下第二笔。
她略有些疑惑地看着法吏,不明白这人在磨蹭什么。
法吏猜到了她心思,简直无话可说。
明明刚才还一副凝重的样子,怎么眼珠一转,又变为迷惑无辜了?
四下看去,坐在床上的公主气息压抑,一言不发。站在边上的翁主脸硬心硬,虎视眈眈。跪在地上的女婢倒还算淡定,但法吏直觉这不过是表象而已。
一天之内能同时碰上三个性格迥异、心思难测的女子,自己当真是“好运气”。
法吏的耐心耗尽,他淡淡瞥了眼卫子夫脸上的墨迹,左手突然地扣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一扳,将待描画的右脸完全展露出来。
出于本能反应,在下巴被扭过去的刹那,卫子夫就闭上了双眼。
笔尖似蛇信般,在她右脸的肌肤上若即若离、蜿蜒游走,而她只能被动地承受这令人战栗的“舔舐”。
这感觉不太好,有点儿凉、还有点儿痒,不知是不是错觉,子夫总觉得这法吏下手还是挺磨蹭的。
当然,也可能是难画的缘故。
刘陵将原本打算刻在她脸上的“奸”字,临时换成了莺鸟的图样,还吩咐人取来了一张画,让法吏照着描摹一个简笔的。
虽不知是为了什么,但卫子夫对此接受良好,毕竟无论这图样有什么特殊含义,都要比“奸”好一些。
不过,“奸”字简洁,莺鸟的形状繁杂,相比之下,刻画后者时,留下的印记大概率会更加明显。
这两者无论刻上哪一个,卫子夫都得承受相应的伤害,就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无论选择投缳自尽还是服毒自戕,尽管方式不同,但最终都会得到死亡的结局。
为什么要用死亡做类比呢?这个念头在卫子夫脑海中一闪而过,快的她都来不及想清,就消失不见。
闭眼后的世界太过黑暗,卫子夫很是压抑,于是她缓缓睁开双眸。
受困于难堪的姿态,子夫的视野极其受限,只能看清斜对着双眼的一小块近在咫尺的地面,那里正堆着她的头发。
方才,因卫子夫的发丝碍手,法吏便将她的头发绕过后脑,全部撩到左侧。
侯府对歌舞女头发的长短有规定,要求长度在三到四尺之间,卫子夫的头发不长不短,正巧四尺。
平常跪坐梳妆时,她就因长发委地而不堪其扰,更何况在当下这别扭的姿势下,头发更是肆意垂落,堆散在地面上。
子夫看着自己这头累赘的头发,逐渐忘了游走在她脸上的刑具,只苦恼于昨天刚洗过的头发,今日就又脏了。
清洗这么长的头发,费时又费力,深秋时节,还不敢直接用冷水洗,可要是烧热水,又不知道要废多少木柴,大兄上次买的已经快用完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水滴溅在新鲜的伤口上会疼吗?还是会清洗掉她面上那个深入皮肉的印记?
卫子夫一时想入了迷,竟浑然未觉法吏已然在她的脸上画完了最后一笔。
图形已经勾勒完成,下一步就该见血了。
看着承盘上并排放着的刻刀与长针,法吏眯了眯眼,手伸出去时动作有些迟缓,似乎在犹豫该先拿起哪一样。
一旁的翁主正睁大眼睛盯着他的动作,无论他多么不愿意,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定了定心神,法吏先拿起长针,神态恭敬地向阳信公主道:“施刑场面实在不雅观,恐污尊目,公主是否先行移步?”
阳信摇了摇头,又看向刘陵,问:“陵妹呢?”
刘陵巧笑倩兮,道:“大姊不走,妹妹自然也不走。”
“好吧。”阳信报之以微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下法吏没理由拖沓了,只能认命地开始动作。
在场的人包括阳信在内,无论是觉得黥面可怖的,还是对此心有好奇却不敢表露的,都下意识地撇过了头,不去探看。
唯有刘陵是一个例外,她不仅要看,还要看的清清楚楚。
刘陵曾听父亲淮南王讲过,古时齐宣王见祭祀之牛战栗,心生怜悯,便下令以羊代牛。父亲还说,这叫“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正是齐宣王仁慈的体现。
年幼的刘陵不明白,齐宣王因怜悯牛,便用羊来替代它。这看似以小代大的仁慈之举,难道不是害了无辜的羔羊吗?
羊本身并不必死,只是因为主人的一念之私,就替牛送了命。救了一个该死的,牺牲一个应活的,就叫仁慈吗?那公平何在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刘陵很久,直到她渐渐长大,才恍然明白:原来羊本就是要死的,它不如体格健硕且能耕地的牛有价值,即便不被摆上祭祀的案盘,最终也会葬身于主人的肚腹之中。
高与低,强与弱。这世上其实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刘陵身为淮南国翁主,贵为王女王孙,对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可视为臣妾;但面对更为高贵的皇室之人,也不过是个稍具尊严的奴婢。[1]
想清了这个道理后,刘陵缓缓拢掌,亲手掐死了那只正在她掌心婉转啼鸣的莺鸟。
这只鸟儿是她幼时跟随父亲来长安朝见时,阳信三姐妹送她的礼物,她已经养了五年了。
一开始,它还在濒死挣扎,想挥动翅膀,挣脱主人的桎梏,但在暴力的镇压下,一切都是徒劳的。这也是刘陵生平头次见到一个生命走向消亡时既惊惧又无力的样子。
莺鸟在她手里求生不能,不复往日神采飞扬的姿态,可那衰败的模样却意外透出一种别样的美感,令人动容。
卫子夫也是这样吗?
怀着一丝微妙的期待,刘陵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回避视线,而是凝视着卫子夫。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够穿透衣衫与皮囊,直抵卫子夫的肺腑与心脏。
她很期待能看见对方惶恐惊惧的表情,可惜卫子夫让她失望了。
自始至终,子夫都没做出任何刘陵所预想的事情,没有害怕,没有求饶,也没有真心悔过。
卫子夫的平淡,倒显得刘陵有些自作多情了。
刘陵心有不甘,她恨着,切齿着,可在法吏手中的长针真正落在卫子夫的脸上之前,她给了子夫最后一次机会。
“若你现在肯说出那个奸夫的名字,本翁主就饶你这一回。”刘陵眼神阴鸷,冷冷开口道。
卫子夫苦涩一笑,没说话。
刘陵一阵气血上涌,被侍婢扶回了座位,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对法吏道:“动手吧。”
“是。”
法吏应下,随即便将手中的长针刺了下去。
锋利的针尖深深刺破卫子夫的肌肤,一滴殷红的血珠从伤口处缓缓涌了出来。感到刺痛的子夫皱了下眉。然而法吏不会因此怜香惜玉,他手上的动作稍作停顿,便抽出针尖,准备刺向另一个地方。
就当卫子夫准备默默忍受第二次疼痛时,一阵喧闹的声音扰乱了她的心绪。
“公主!奴婢求见公主。”
一道熟悉的女声透过紧房门传了进来,卫子夫听得清楚,这分明是卫少儿的声音!
她晃头挣脱了法吏的手,惊慌地看向门口。
门外卫少儿的恳求之语还在继续:“奴婢卫少儿求见公主!”
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子夫隐约还听到了磕头的声音,可是这样微小的声音又怎么会透过紧闭的房门传进来呢?
但现实是,卫子夫没有听错,卫少儿就是一边叫喊,一边磕头。她喊给屋里坐着的公主听,磕给外面守门的侍婢看,因此格外卖力。
法吏听着这声音,隐约觉得事情可能会出现转机,便延宕着,没有进行下一步。直到卫少儿的嗓子喊哑了,额头也磕肿了,阳信公主才像是“心软”了般,同意让她进来。
“开门放她进来吧。”公主扬声吩咐道。
守门的侍婢听到主人的命令,当即就开了门。
卫少儿晃晃悠悠的爬起来,进门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给贵人行礼,而是气势汹汹地走到亲妹妹的面前,抬手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把卫子夫的嘴角都打破了。
卫子夫吃痛的偏过头,法吏也被惊的后退了两步,因不知卫少儿具体身份,他根本不敢劝阻。
刘陵也看懵了,少见的变乖了起来。只有阳信似笑非笑地看着卫氏姊妹,颇有种看好戏的感觉。
卫少儿也不辜负,立刻作暴跳如雷状,劈头盖脸地对着卫子夫大骂道:“你这个糊涂的东西,做出这样的丑事,还辜负了公主的一片心意,真是不知羞耻。”
说完,卫少儿适时哭了起来。她转过身,面向阳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泪俱下道:“公主您是知道的,奴婢也曾犯过错,没想到亲妹妹看在眼里,非但不警醒,还把坏的学了去。”
“这小贱人的事,奴婢多少也知道些。身为亲姊,奴婢曾多次劝她安分守己,莫要重蹈奴婢的覆辙,她当时都满口应下。没想到如今竟背着众人闯出大祸呀。”
她的眼泪越流越凶,堪比哭夫的杞梁妻。这时,卫子夫也反应了过来,跪在姐姐身边,捂着脸小声啜泣着。[2]
公主被她姐妹二人哭的心烦意乱,冷声道:“既然你承认你的妹妹犯了错,又为何求见本公主呢?难不成,是不想让我罚她?”
“当然不是。”卫少儿摇头否认,接着神情严肃道:“她犯了大错,就是您和翁主想打死她都不为过,奴婢此次前来求见,只为一件事。”
“什么事?”
“奴婢找到了那个勾引我妹妹的奸夫,他现下就在府外等公主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