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师姐?”
“师姐怎么叫不醒呀……咱们要不要去找个医修来看看?她脸色好难看。”
……谁在叫她?
旁人的声音影影绰绰穿进她耳朵里,织作了一场不真切的幻梦。她明明听得见外面的声音,却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整个人沉沉地窝在臂弯里,听着外面的人吵吵嚷嚷地找来了医修。
医修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就坐下来给她把脉。顾岁寒听得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比她这个病人先一步撒手人寰。
预料中的事没有发生,但修士到这个年纪要是还没驻颜有术,基本上也就与“修习有成”这个词告别了。老医修吭吭哧哧半天没吭哧出个所以然,最终决定施针试试。
第一针正正落在头顶,也不知这针别到了哪里,银针刚刚落下,顾岁寒就发现自己能睁眼了。
老医修被她那双眼睛唬了一跳,吓得连连告罪,后面那几个半大少年见她醒转倒是兴奋起来,松了口气似的叽叽喳喳不停:“师姐!你终于醒啦!顾师兄急坏了,在外面等着见你呢!”
顾岁寒一睁眼就发现周围的事物一派陌生,仿佛从未见过一般。还没等她弄清楚状况,小少年们的话语就骤然糊了她一耳朵,糊得她堪称晕头转向。
这哪?什么顾师兄?怎么还是我本家呢?
好在小少年们不用她发问,热热闹闹地就把“顾师兄”请了进来。一阵寒气跟着涌入,随后无关人等乌泱泱如潮水般退去,临走前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这顾师兄从外表看是个黑棋,浑身肌肉虬结,面露精-光,看得出武功高强。可紧接着顾岁寒就明白了他“急着见自己”的理由——他浑身上下正以不可忽视的速度往外缓缓渗血。黑棋的衣服显不出来,但他身下的坐垫正被深红色缓缓洇湿。
她慌忙站了起来:“医修——”
“不,”那人忽然拽住了她,“不,师姐,医修看过了。”
“看过了”的意思,要么是“治好了”,要么是“治不了了”。顾岁寒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坐了下来:“你说。”
“顾岁寒师姐下落不明,我们找不到她。”他做错了事似的,深深低下了头,“抱歉,执棋。我顺着她留下的线索想追,但我中了埋伏。我不知道埋伏我的是谁,但我拿到了师姐留下的东西。”
顾岁寒:“……”
等等,顾岁寒失踪了,那她是谁?
下一刻,那黑棋开口,石破天惊一般让她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姬师姐,”他说,“这件事太重大了,这里只有您能主事。师姐留下的东西我给您,您……您来定夺吧。”
“……好。你……你赶紧去医寮,别耽搁了。”她被那称呼吓了一跳,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但那黑棋恐怕也是强弩之末,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潦草行礼告别后就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等他一出门,顾岁寒就迫不及待地从书架的夹层里摸出了一块铜镜,镜中映出了正是自己之前在姬泠魂魄的记忆里匆匆一眼看到的那张被张首晟亲批“平平无奇”的容貌。
——她居然又一次进入了姬泠的记忆。而不同于上一次的旁观,她这次附在了姬泠的身上。
眼下的一切叫她有些手足无措。上次她之所以能进入别人的记忆,是因为当时谢停舟正好在她身边驱动了招魂术,那这次呢?
这次她为什么昏迷来着?
好像……好像是沈和正找上了门……
记忆一旦开了个口,就像开了闸的洪水般回到了混沌的脑中。沈和正突然转变的狂热态度、沾着血的剑刃、那肖似姬漓的笑容、还有天旋地转前随着一道强光消失的众人……她头痛欲裂,顺着身后的柜子缓缓倒在了地上,抱着头呻-吟出声。
落棋阁里藏书说,若要人为炼就器灵,需要三个条件:足够有灵性的器身、与器身足够契合的灵物、以及足够极端的环境。
当时她从沈和正手中夺走碎曦剑时,满足了两个条件——器身和环境。当时正值关外三九天气,酷寒难忍;而碎曦本身就是炼器大师的毕生制作,是出了名的戾气滔天,器身自己的灵性肯定是足够的。
倘若她的猜测没有问题,她当真是碎曦剑的剑灵,那么当时碎曦为什么会选择她的魂魄呢?
难道是碎曦骤然经历了从道修的地盘到魔修的地盘的转变,“举目无亲”,所以本能地亲近她作为道修的灵体?
这猜测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不由得断断续续笑出了声。外面下起了雪,雪粒子顺着刚刚黑棋走时没关上的门飞了进来。顾岁寒侧躺着,看着门外的雪景,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做什么感想。
在电光火石间得出“她恐怕是碎曦的剑灵”这个结论时,她跟沈和正交手正酣,完全没来得及跟姑善似的伤春悲秋,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我不能落进沈和正手里”。
直到现在,局势陡转,沈和正被姬漓黄雀在后,顾岁寒自己又莫名其妙落入现在这回忆般的梦境,她才得以喘息,认认真真地回头审视起猛然间糊了自己一脸的身世。
可眼下错过了那一瞬间的没来得及得出的感悟,那点本来很浓郁的情感冻成了冰,硬邦邦地堵在她喉咙里,既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呼出去,又不能咽进去细细消化,让她结结实实尝到了什么叫“世事无常”的滋味。
百年之前,灵物是比修士低一等的,还有修士役灵为奴,很多灵物过得很艰难。但近些年天地灵气枯竭,灵物越来越少,灵物这东西就更多地被当做传家宝供在家里,是家族地位和传承的证明。
但无论如何,剑灵作为“灵物”的一员,是没有被当做“人”看待过的。姑善之所以变成现在那种尖锐的疯性子,和她忽然落为一尊“器灵”也不无关系。
“算了,”她自我安慰,“剑灵怎么了,我好歹是碎曦的剑灵呢。当世第一凶剑的剑灵,多有牌面!”
她缓了几口气,感觉头也不怎么痛了,扶着旁边的案几站起身,指尖恰好压-在了那黑棋留下来的纸条上。她顺手拿起来,发现这纸条不长,展开来却是空白的。
她略一思索,将纸条放在烛火上几寸,上面的字迹就逐渐显现了出来。顾岁寒凑到火焰上一看,顿时吃了一惊。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大致写的是顾岁寒——也就是她自己,发现归雁台和滇国之间有来往。
可她还没来得及细查,就先一步被别人盯上了。被迫暂时藏锋之前,她留了这张纸条给前来寻找的黑棋,让阁里不要担心。
纸条的最末尾,她犹犹豫豫地添上了一句话。由于纸条上已经被自己写满,她只能将字挤在原本的字缝里,顾岁寒眯着眼睛辨认了半晌。看明白上面的内容时,顾岁寒忽然明白刚刚那个黑棋支支吾吾的原因了。
上面写着——“姬漓疑与此事有关,望诸位多多小心”。
这是对姬泠亲人赤-裸-裸的怀疑和指控,那“顾师兄”不小心翼翼才怪!
可紧接着,另一种异样的情绪爬上了心头——她自己这句话说得十分奇怪,前言不搭后语,突兀地添在了最后。要不是现在的顾岁寒自己知道真相,她简直怀疑这是从前的“自己”刻意在给姬泠添堵!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她既然已经告知了姬泠,为什么姬泠却无动于衷,任由姬漓一路壮大,以至于到了今天这种难以收场的境地?
难道是出于对自己血亲的包庇之情吗?那藏书阁的那本书里,被刻意替换的批注又是怎么回事?
一道难以忽视的云翳笼罩在这件事上,让顾岁寒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她将纸条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确定上面没有其他内容,就将纸条投入了旁边的炭盆中,迈步出门,打算去医寮细细问问此事的前因后果。
她刚一出门,暴雪就糊了她一脸。顾岁寒呸了两声,忽然,云板声从院落的那一边传来。
顾岁寒愣住了。哀哀的低泣声从医寮那边传来,刚刚那黑棋伤重不治,牺牲了。
尽管在告别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忽然的天人永诀总是令人无措的。顾岁寒的嘴角忽然品尝到了一丝咸腥,她有些迷茫地往脸上一抹,意识到那是自己流泪了。
她没有半分关于这个“顾师兄”的记忆,哪怕遗憾,也只是对世事无常的遗憾。这泪水是当时的姬泠流的。
原来,姬泠是这样一个多情的人吗?
可紧接着,她就忽然感到身体不受控制,自己向前走去。她还没来得及表达慌乱,就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唇舌的掌控权同样也被夺走。她被硬生生“封印”在了这具身体里,不能做,不能说,只能听和看。
顾岁寒:“……”
“她”一路拨开了渐渐聚集过来的人群,进到内室。“顾师兄”的遗体已经被白布盖上了,一团刺眼的血迹在上面渐渐晕开。医修们见她来都很吃惊:“小师姐?”
这称呼有些陌生,顾岁寒微微一愣。可紧接着一个念头就如同常识般出现在了她脑中——姬泠在张首晟所有弟子中排行最末,因而进阁晚于她的都叫她小师姐。
姬泠没顾及虚礼,单刀直入地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