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淮安城郊。
一面城墙隔出了两个世界。明月当空,星辰暗淡,无叶枯枝状若妖爪,在深沉夜幕中又添了数条裂痕。
付雪竹刚刚在道旁查探了一番地形。这是一条鲜有人至的小道,落叶堆积满地,踩上去无疑总发出“吱嘎”的声响。她左顾右盼,挑了一棵茎干粗壮的高大乔木,蹬地一跃,当即翻身落在了它狭长的臂弯上。
拿一只胳膊撑着脑袋半卧下来,不一会儿便感觉手臂酸麻,腰周不适。付雪竹心道,真不知道温睿廷此前怎么能在树上待那么久,大概是还没进化完全。
又胡思乱想了一阵儿,林中终于有了动静。四辆马车接连朝她所在的方向奔驰而来,与他们那日在岚城见到的马车形制十分相似,不过显然这次车上装的东西更多,随行的弟子目测在十人左右。
付雪竹登时翻身下树,落在道中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惊得头马扬起前蹄,嘶鸣不已。
“什么人?”
“……是她!月镰……月镰追命!”有人认出了她的相貌。
付雪竹亦不否认,言简意赅道:“留下粮草,饶你们不死。”
“快布阵!”冷非门弟子似乎清楚单打独斗占不到什么便宜,纷纷从车上跳下来,捻起符纸放在额前,口中念念有词。
朔华剑立现于手中,付雪竹在身前手挽剑花,暗夜里金光乍起,十几道弯钩型剑芒随剑刃轨迹生成一周,继而如飞镖般砸向对面。
冷非门弟子多少在比武论道会上见识过广寒剑法,知道付雪竹如今使出来的不过只是区区第二式“峨眉削骨”,她若动了真格使出第七式“下弦斩”,他们今夜恐怕真要交代在这里了。于是趁其他人施术抵挡剑雨之际,一名弟子从车里摸出了一个烟花炮筒,就要将其点燃。
付雪竹眸光一闪,朔华瞬起,一剑破穿对面防线,直冲那弟子近前而去,从炮筒中心笔直穿过。弟子双手猛然一震,就见烟花瞬间裂成了稀巴烂。
朔华剑没有停顿,一路在众人外围穿行,灵力罩腾空而起,将所有人和车马连带付雪竹在内,都置于了满月甲下。
毕竟,付雪竹只希望冷未泫一个人知晓她今夜的行动,若是烟花信号还叫来了别的帮手,她可就得不偿失了。
冷非门弟子们面带惊慌,但似乎还没有投降之意。
就在一个眨眼的功夫,付雪竹发现对面突然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被锁链锁起来的疯人。
她心中大惊,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运送粮草的队伍里,竟然也藏着他们的秘密武器。
一名冷非门弟子在疯人身后画符,大有解开「封灵咒」之势,付雪竹提剑便冲过去,一边厉声喝道:“你们要玉石俱焚吗?”
付雪竹与疯人近在咫尺,见他眸光大盛,一下子撑破了身上的锁链。付雪竹单手按住他的肩头,从他脑侧空翻过去,将剑刺入了身后弟子的身上。同时,一纸「封灵咒」也已经被留在了疯人的肩头,他只好刚要发作就立在原地,欲行又止。
其他人见同伴被杀,付雪竹又不知怎地,身上也有现成的「封灵咒」,顿时全都慌了手脚。他们已无阵型,攻击也乱了章法,只是各自朝付雪竹全力出招。
付雪竹不再留情,挥剑斩向所有意图靠近之人,同时还得护在疯人周围,防止他再被启动。这些弟子们修为不高,顷刻间已经毫无还手之力。
“滴答,滴答……”
鲜血如红线般顺着晶莹剔透的剑身交缠而下。付雪竹停下来,看着满地狼藉,周身一片冷意。“滴答”声愈发密集,仰头一看,又下雨了。
“该走了。”她喃喃道,却猛然脚下一虚。右侧腰后,一只硬如玄铁的手突然刺入!忍着剧痛和随之而来的肌肉痉挛,她没有一丝犹豫,又从胸口掏出一纸「封灵咒」,抽身出来反手拍在那疯人的脑门上。
一张还是太勉强了吗?疯人现在都已经进化成这样了?
付雪竹抬手点了自己身上几处穴位护住心脉,仍觉无力直身,只好撑剑跪在地上,弓着腰喘了好一会儿。雨水虽未侵入满月甲之内,她却能闻得到空气中潮湿的血腥气,心道:“这里不能再久留了。”
付雪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而伸手朝疯人的头上探去。灵海一片虚无,没有意识,已经不可能恢复了。她叹了口气,“对不起,你解脱吧。”随后持剑送入他的胸膛。
温热的血染红了眼前这位无名之人的衣襟,他面无表情地仰面朝后倒去,双眼还维持着刚刚稍稍凸起的模样。
付雪竹咬牙升至半空,挥剑在全部马车下画了一个通往离月宗的入阵,一片金光再次闪过后,地上就只剩下了这些尸体。
现在,她只需要再画一个传送阵,就可以立刻回到隐神宗。当初付雪竹和温睿廷随冷非门的人离开雷隐峰时,经过方无伤的准许,曾在他的小屋旁留下过独属于他们两个的出阵。以至于虽然她不能再以离月宗少主的身份回到秋月山,在逍遥宗客居也略显尴尬,至少还能有一处可去之地。
然而就在她绘阵之际,一阵破裂之声突然响起,大雨瞬间从头浇到了脚。她猛然回头,发现满月甲已碎,一条藤蔓闪电一般从林中窜出来,突然袭击而至。
付雪竹从地上一跃,避开藤蔓,落在了身旁一棵大树的枝杈上。
侧目望去,黑暗中,对面那棵树上同样立着一个身形。
蓝衣无暇,面如冠玉,哪怕站在雨中,也同付雪竹此刻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冷未泫?”她艰难地从口中吐出这三个字。
这是一个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在此时正面碰上的人物。然而既然他出现了,也说明温睿廷那边有机可乘,至少不算太坏。
“付小姐,好久不见,”冷未泫看了眼地上那些尚未彻底凉透的尸身,又说,“看来他们帮了我很大的忙。”
“冷公子……我若以一个病人的身份求你,你能不能帮我治好了咱们再打?”付雪竹一手费力撑住树干,一手捂住腰后伤处,汗水、雨水、血水交融俱下。
冷未泫哑然失笑:“你真的敢让我帮你治吗?不怕我顺便下点毒给你?”
“……那倒也是。”
付雪竹话音未落,数条藤蔓当即迎面朝她奔涌而来,她挥剑与他边打边道:“你为何要在洗心园外出义诊?应该不只是为了监视府中吧。”
沉默半晌,冷未泫疑惑道:“这对你很重要吗?”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病人……还是筹码?”
剑光随着话音从冷未泫耳畔擦过,他侧身闪躲,落到另一棵树上,再次同付雪竹拉开距离。眼前恍惚一瞬,突然想起冷非墨跟他讲过的一番话:“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付出了就能握在手里的东西,绝对不是人心,而是筹码。感情是什么狗屁东西?那是别人高兴了,就施舍给你,不高兴的时候,你就失去了一切。只有凭借筹码,你才可能掌握人心。”
“有什么区别吗?”冷未泫问。
“当然,”付雪竹再次挥手斩断试图靠近她的藤蔓,“你会尽心竭力地去救一个人,然后利用他并毫不在意地把他杀掉吗?”
她本可以赌冷未泫不会伤害付母,但是她不敢赌,因为冷未泫这个人到底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只能小心警惕着身旁这些藤蔓。它们沉稳,坚韧,有耐性,暗藏针刺,就像蛇出动前会模仿树枝的形状静待时机,以达成一场精确无误的偷袭,或血腥快意的捕杀。
可还是有区别。区别在于蛇是冷血动物,心中没有善,自然也不会有恶,上天却偏不肯叫人也生得这般完美无暇。
“我只是一把刀,至于究竟是用来救人还是杀人,真的取决于我吗?”
付雪竹的动作已经愈发迟缓,她太虚弱,连最基本的招式都只能堪堪应付。刚偏头斩掉右后方一条藤蔓,另一条的尾巴就如鞭子一样从身前甩来,将她狠狠地拍到了道旁一棵树的树干上。
“砰!”
她垂着头,缓缓滑落在地,口中含血,声音苍凉:“更可悲的是,你还偏偏是一把有情的刀。因为有情,所以受人摆布,所以伤人,所以有罪,所以赎罪。哈哈,我说的对吗?难道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冷未泫居高临下地盯着付雪竹,双唇紧紧抿在一起,说不出话来。冷非墨的声音再一次如鬼魅般响彻他的脑海:“你不够强,本质上是因为你还不够狠,你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值得你为他牺牲自己。南宫落不就是这么被他愚蠢的仁慈害死的吗?”
他知道只有相信这些,有时才能活得轻松一点。一把刀而已,如果真的有感情的话,岂不是就像付雪竹说的那样,太可悲了吗?
他憎恶她那种略带讽刺的怜悯,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换做以往,他可能会下意识地想去问问尹苗,可惜尹苗这个时候已经无法回答他了。
付雪竹终于抬眸望向冷未泫。少年瞳仁似漆,不含慈悲,与面前这张苍白的脸庞相得益彰,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淮安城里那位医师的幻影重合。
如果可能,他应该被摆在庙堂上受人景仰,而非同她在这样一个注定要流血的雨夜里相遇。
藤蔓缠住了她左手小臂,继而瞬间收紧。付雪竹紧接着感到一阵刺痛,细小的尖刺毫不受阻地进入了她的皮肤,外伤还在其次,只是浑身渐渐变得又僵又麻,毫无力气,竟然再也无法调动丝毫灵力。
刺上有圣人散?
围困。突袭。注毒。绞杀。每一个步骤都在他的预算之中,包括最后她绝望中的挣扎。
于是她一动也不能动,直接被仰面拖到了冷未泫面前。
付雪竹此刻紧皱着眉头,侧身微微弓起的身体因痛苦而痉挛,眼睛半闭,牙齿发颤。衣裳已经被雨水浸湿,因是黑色,倒显不太出泥污和血色。冷未泫低头打量了她一番,礼貌道:“得罪了。”
他话一出口,便伸手朝付雪竹胸前的平安扣抓去,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付雪竹的脖颈,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平安扣的绳子一拽即断,冷未泫手一扬,将它扔到了几米开外的草丛里。
付雪竹缓了口气,抬眼冷冷地道:“冷公子说话和做事真是完全两幅模样。”
冷未泫脸上毫无身为胜利者的喜悦,声音慢慢沉了下来:“日后更惨的都会发生,你还会介意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