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间,三山人马都皆完备。宋江领了大队人马,班师回山。
先叫花荣、秦明、呼延灼、朱仝四将开路,所过州县,分毫不扰。乡村百姓,扶老挈幼,烧香罗拜迎接。数日之间,已到梁山泊边,众多水军头领具舟迎接。晁盖引领山寨马步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直至大寨,向聚义厅上列位坐定。大排筵席,庆贺新到山寨头领:呼延灼、鲁智深、杨志、武松、施恩、曹正、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共十二位新上山头领。次日轮流做筵席,不在话下。
这日轮席至杨志。众人吃得晚了,便向堂上横七竖八躺倒。次日起来,武松同杨志先醒了,两个凑至一处吃顿早酒。吃得身上热了,兴之所至,脱了外盖布衫,就在堂前较量一场。较量完毕,也不理会胜负,搂了肩膀,走到一边,往大石上坐了,各自喘息片刻,擦拭身上热汗,二人论些拳脚英雄事务。
杨志道:“有道是,拳怕少壮。洒家比你多吃几年咸盐,弓马战阵上略娴熟些,险险占了上风,再多走几招,我怕要输。”
武松道:“兄弟心服口服。”
杨志道:“别叫我骂你!人总要有服输的时候。贴身近战,生死相搏,我不如你。可你我若换到阵前斗将,胜负未必可知。”
兀自眺望一会山色,转头道:“兄弟,你上了山,心里如何?”
武松道:“上得山来,兄弟们只是意气相投,岂有不好的。哥哥何出此言?”
杨志道:“便好。初时上山,我只是捏了一把汗,怕有个人心不齐,要争高低处,冲撞起来,对不住兄弟。”
武松道:“哥哥哪里话?初时商议时也说过了。二龙山头大了,所得渐少,人员渐多,便官兵不来剿时,也难维系,三山同归,便只有这一条路。我嫂嫂也说了,逃不是办法。”
杨志诧道:“这话是尊嫂说的?”武松点一点头。
杨志出一回神,道:“尊嫂是快性人。平日也只听你说你公明哥哥为人仁义,千好万好,却不想他果似人说那般仁义,上得山来,人皆服他。也是合当三山齐归了水泊。往后就是万众一心了!天可怜见,有朝一日,也得给兄弟们赚得个清白身家,日头底下过活。”
武松摇头道:“我等草莽,不比哥哥军营世家,行伍出身。武松犯下的罪至重,遇赦不宥,况且又带挈个寡嫂,便洗了,也洗不清罪孽。从此只安心在山上过活便了。”
杨志闻言,看了武松道:“兄弟还年轻,本事又这样了得,一生还长。何苦说这样丧气话?往后洒家一身弓马战阵本领全都教授给你,定教你做员大将。”
武松道:“哥哥休要只是说笑。”
杨志伸手搂了武松肩膀,道:“我笑你作甚?洒家脾气刚硬些,却没甚坏心眼。兄弟!你只管听俺的话。便朝廷不赦你,又怎的?只你不赦它便了。”
武松道:“哥哥是好情分。只是上了山的人了,还谈甚么做官,甚么拜将?再来休要说这些恁的。”
杨志失笑道:“你不知道我同‘情分’这两个字。洒家早年军营中摸爬滚打长大,一向只道军令如山,无半点转折容情处。军中四个字道是:‘慈不掌兵’。但凡仁慈些的,人都笑他,不服从他,故而向来行事只是刚硬不折,怕辱没了祖宗名声。如今见了你宋江哥哥为人处事,才晓得‘慈不掌兵’这四字,有些意思。”
武松道:“甚么意思?”
杨志道:“我才明白,这话原来说的是没胆仁慈待人的人,掌不好兵。我却不是要劝兄弟做官,是做人做事,总要一个有始有终。这些兄弟吃你我带上山来,总得还将他们原样带了下去,不叫坏了一个。——武大嫂呢?这几日吃酒只不见她。”
武松道:“她在绣坊。这几日上山兵马甚多,制作旗帜衣袍,只是忙碌,我又日日饮筵。几日不得见面。”
杨志道:“也是你公明哥哥知人善任。前日里你嫂嫂给洒家做得一件蜀锦战袍,好高明手艺!就是御林军中竟也拿不出来一模一样的。罢,罢,又霸拦你吃了这半日的酒。还在这里同俺们耽搁作甚?”将武松轻轻一推。
武松立起身来。道:“下回我必不再让着你。”
杨志道:“我只在马背上等着你便了。”捡起武松身上外盖布衫儿丢过。武松接在手里,一笑,披在身上,往后去了。
七拐八绕,寻至后山绣坊当中。一个清静高大两进院落,几名女眷前后忙碌,前院天井里挂晒着些衣袍布料,五光十色。金莲口噙针线,衣袖挽至肘弯,露出一双皓腕,正在孔亮身上试一件猩红战袍,将袖口腰身捏合衣褶,使针线粗略固定。孔亮平伸了双臂,立在她跟前,大气也不敢喘。
金莲不奈烦起来,往他肩膀上拍了一掌,带得腕上钏镯丁当作响。道:“别绷着!我瞧着都累得慌。你们的战袍要俏,都是可着身量做的,丁是丁卯是卯,没有多少放量。量出来尺寸差了,衣裳不服穿。这样人高马大的一个小伙子,弯弓盘马,拘束了你!回头又怪责俺们手艺不佳。”
孔亮慌得道:“是。”依言放松双肩。金莲便去量他袍子胸围。指尖甫触上他胸膛,孔亮呼吸一窒,往后一缩,肩膀便又端起来了。金莲给气得笑了,瞪了他道:“你敢是存心同我作对!”孔亮低了头,口中讷讷,哪里说得出半句话。
周通一足踏在凳子上,袖手一旁看着,哈哈的笑。道:“武大嫂也替我量一量,我比他温顺。”金莲头也不回地道:“碧纹替你量过了。”周通笑道:“她量的不准。”金莲啐了一口,骂:“你有三个头,六条手臂不成,她量不准?别叫我骂出好的来。”
武松叫声:“嫂嫂。”
金莲扭头见他到来,笑道:“叔叔少见。”手上不停,将一件战袍钉完,尺寸量毕。武松同孔亮周通打过招呼,说几句闲话,金莲要孔亮脱了身上战袍交过,赶二人向前去了。
回来道:“这几日在哪里使牛耕地来?说罢!叔叔找我作甚。”武松道:“便是来望一眼嫂嫂。”金莲道:“望我!你这几日什么时候着过家?”
武松道:“连日头领们轮流作宴吃酒,推脱不得。”金莲道:“是叫你去吃席,又不叫你过夜。”武松道:“吃多了酒,就掇条席子堂上宿下了。”金莲道:“倒便利!也不嫌硌得慌。起来呢?”武松道:“起来又吃。”
金莲扑哧笑了。道:“醉生梦死。”将针往衣襟上一别,抖开孔亮战袍,往案上摊平,拿熨斗略一烫熨妥帖,飞针走线,缝制起来。
武松站了一会,道:“我去了。”
金莲叫:“慢着。你宋公明哥哥分付,新上山头领,人人都要制新衣战袍。这两天奴正不知往哪里去抓寻叔叔,凑巧你自家撞上门来。”
武松道:“我用不着战袍。”
金莲看了他半天,嗤的一笑。道:“过来!我与你量一量。”
武松道:“不用量我。僧衣宽松,嫂嫂比着旧衣做就是了。”
金莲道:“谁与你做头陀衣裳?一口钟似的,一条针线缭到底,牛犁地活计,显不出半点手艺,便是铁牛也做得。这个是奴与你制的布衫子,平日穿的。难道你晚上睡觉也穿这身劳什子?还不赶紧过来。”
身上取下软尺,教小叔伸开手臂。武松道:“不必量了。未必便准。”
金莲道:“我心里有数。”
给他一五一十量着尺寸,道:“本来量体裁衣的活儿不该是我。不巧碧纹吃饭去了,奴家代一代她,却不是我要夺她的功劳,叔叔休怪。倘若嫌弃奴量得不准,下一回还叫碧纹来伺候。”
武松道:“我不曾怪嫂嫂。”
金莲不响。半晌,吃的一笑,道:“好罢!不怪就是不怪了。叔叔在哪里吃的早酒?”武松道:“同哥哥们一起。”
金莲咯咯的笑,道:“砖儿何厚,瓦儿何薄!别处有大锅儿饭吃,就不认家门了。”三下五除二,给小叔量完,道:“用不着你了。去罢!”
武松道:“便是来寻嫂嫂一道同去。”金莲将软尺往肩膀上一搭,道:“去哪里?”武松道:“家去。”
金莲理着软尺,正色道:“我不过同叔叔玩笑。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三层门外的事。男子汉大丈夫,难道我还把你拘在家中?男子汉便天天应酬,家中妻子也不能说甚。何况是我?不过劝叔叔少吃些酒是真。”
武松道:“便是连着吃了这些天的酒,有些吃不消。只想今晚家中有口热汤饭吃。”
金莲扑哧一笑,道:“叔叔稍坐。待忙完就同你回去。”
武松遂向一旁坐下,看她忙碌。叔嫂二人随口商量些后日饮筵安排。金莲道:“你同宋清说过了?鱼要活的。休叫他像前日那般,拿些死的上来应付差事,便宜了他。”
武松道:“说过了。嫂嫂坐哪里?还是随我在主桌,好应酬些。”
这时有人扬声叫唤:“六姐!你来看看这匹料子怎的裁它。”金莲答应一声,撇了小叔过去。
武松四下打量。但见绣坊中四下摊挂三才九曜、四斗五方、二十八宿等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黄钺白旄,朱缨皂盖,青绿战袍,飞金绣朱,好不新鲜热闹。绣女有的裁剪烫熨,有的飞针走线,金莲其间占了一张桌案伏身忙碌,但有人唤她时,便丢下手头活计过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几个人头碰头凑在一起啧啧赞叹比对,腮边两个耳坠子打秋千一般,无有半刻静止。翻出两块料子,左比右比,举在胸前,转头问:“哪一个好?”
武松道:“怎么?不是一样?”
金莲道:“两种黄颜色。叔叔看不出来?一个明黄,一个杏黄。都是你公明哥哥亲自拣的料子。要做大旗。”
武松随手一指,道:“这个好。”金莲道:“那就它了。”自去烧热熨斗。将一块衣料展开,俯身烫熨,咭咭咯咯,只管扬着头和女伴说话。忽而“嗳呀”一声,将熨斗往旁一撂。
女伴笑问:“烫了哪里?”金莲笑道:“成日打雁的,反被雁啄了眼!阴沟里翻船,给这劳什子失手烫了一下子。幸而料子无事。”
武松看了一眼,道:“今晚休要沾水。”金莲道:“不沾水时,这顿晚饭怎生整治?”武松道:“向大厨房里凑合一口便了。”金莲道:“大厨房里的饭是人吃的?你休要管我。”撕条绸子包了手,看看天色,扬声道:“都散了罢!还在这里作甚?”
叔嫂二人出门向家去。日头尚高。山头四下里暗香浮动,绿意盎然,星星点点,东一树西一丛,开些粉白花朵。金莲道:“这般风景。你晁盖哥哥占得好山头。”伸纤手去捉道边一根枝条,又道:“三日不吃饭——这眼前花!开得倒好。”
攀折他时,却折不动。扭头道:“叔叔替我折上一枝。”
武松伸手扳下枝条。金莲指指点点的道:“那一根花苞密些儿。这一枝枝条好看些。叔叔休动,上面那枝更好——嗳,不对,错了。要那一枝。”
武松道:“还不都差不多?”折下一枝递过。金莲接在手里,笑吟吟地道:“好山桃花苞儿。春风都灌满了,只待开。”
忽而“咦”了一声,扭头道:“什么动静?”
武松侧耳听了一听,道:“有匹马咬群儿。”大踏步走了去。金莲跟在后头,走到马厩,瞧见两匹马正自撕咬。王英在那里管马,连连呼喝,左遮右挡,正自拦阻不住。武松大步上前,将一匹黑马辔头拿手绾住,另一手挽住另一匹马辔头,只一扯,将两匹厮斗的马轻轻撕扯开来。
王英道:“武二哥来得正好。你的这匹马,只是约束不住!”武松道:“这畜生惯不合群。”王英笑道:“这样俊逸,便不合群些也是好马。只怕不合伤了。”武松道:”不妨事。这两天上山人马太多,难免有个摩擦磕碰。”说话间将坐骑牵出。
但见好一匹骏马!正是他平日坐骑,浑身炭黑,皮毛光亮,无一根杂毛,咆哮走跳,上天入海。金莲赞道:“好俊俏畜生!”伸纤手去摸它鬃毛。那马见她手伸来,喷个响鼻,将头一扭避开。
武松喝声:“不知好歹。”往它脖颈上拍了一掌。金莲道:“打它作甚?马又不懂事。”
武松道:“马这个东西,一向比人懂事。”手掌顺了黑马背脊,抚摸两下,扭头向王英道:“胖了。”王英摇着头道:“战场上下来的马!还是遛得它不够。”
金莲倚在栏杆上,手中执了山桃枝条,往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着,笑道:“我制袍子正缺些马鬃,垫在胸衬里挺括。回头叔叔与我剪些儿使用。”
武松道:“休要这般只是取笑。嫂嫂是不是不会骑马?”
金莲一愣,笑道:“怎的突然说起这个?”武松道:“那天应承过了。我来教你。”金莲唬了一跳,摆手道:“我不学。”
武松道:“嫂嫂如今是山上人了。万一哪天遇见征战搬迁,不会骑马,急切间怎生理会?”金莲道:“我又不是不会骑牲口!骡子也是一样的。”
王英旁边哈哈的笑起来,道:“不是一回事。急切间万一只有马,难道还许大嫂挑拣?”唤管马的捧过马鞭马鞍来。武松系紧肚带,披挂鞍辔,将马牵至空地上去。
金莲站着不动,道:“我回去换件衣裳。”武松道:“换甚么衣裳?”金莲道:“我衣服新着出来的。看勾了我的袖子裙子!谁赔?”
武松叹口气道:“上来罢。”将马拽过。
金莲情知再推脱不得,不情不愿,攀住缰绳,翻身爬上马背。武松松了手,道:“嫂嫂自家握住缰绳。”
金莲依言办理。鞍上抱怨道:“你这匹马个头也忒高些。”
武松道:“哪有马比骡子矮的?嫂嫂催他走着。”金莲道:“这畜生又听不懂人话。我怎的催他才肯走?”武松道:“磕一磕马肚子,它就晓得。”
金莲不动。经不起小叔催促,应付差事,伸足往马肚子上轻轻一挨。武松道:“太轻。”金莲火起,抬纤足往马腹上踢了一脚。武松道:“重了!”那匹马哪待再催,早小步跑将起来。只慌得金莲一叠声叫:“叔叔快叫他停上一停!”
武松跟着走出两步,道:“两边缰绳一起拉时,便是勒停。”金莲道:“它怎的又往左去了?”武松道:“你往左扯缰时,它自然往左去。”金莲道:“我明明叫它往右!”武松道:“这个马原来有些欺生,嫂嫂休怕。”金莲道:“你不早说!”
武松道:“你骑得头口,就骑得它。只是休要害怕。你在马背上害怕时节,他晓得了,便欺负你。”潘金莲气不打一处来,道:“那你还叫我骑它!”武松道:“我怎么知道你害怕?”
金莲赌气道:“我不学了!”缰绳一丢。也不待马匹停稳,撇开马缰,翻身跃下马背。那马不提防这样大动静,吃了一惊,长嘶一声,往前发足便奔。
武松也吃了一惊,往前追出一步,伸臂扣住辔头。一借力,纵身跃上马背,喝声:“住着!”将缰绳一把绾住。黑马吃他一压,神力一勒,嘶喊一声,两个前蹄人立起来。
金莲坐在鞍子上,只唬得两条胳膊都软了,哪里还握得住缰绳。武松勒停了奔马。问道:“嫂嫂受惊不曾?”
金莲负气道:“畜生也就算了。连你也来欺负我?”
武松不再说话。松了缰绳,安抚坐骑,令它慢慢地走。走得一会,金莲同马都安静下来。他那匹黑马走得两步,歇得两步,心不在焉,伸了嘴去啃食道边地下冒头的青草。
武松问:“还怕不怕?”金莲头也不回地道:“我怕什么?”
武松问:“还恼不恼?”金莲道:“我不恼它。只恼你。”
武松道:“却不是武二要逼挟为难嫂嫂,这桩本事你迟早得学。万一哪一天打了起来,我不在身边时,却又怎办?”
金莲不响。隔了一会,道:“你只记着我要马鬃的话。改天将这畜生鬃毛剪些儿与我做袍子,我就不恼你。”
武松道:“剪些与你便罢,只是嫂嫂轻声些。这畜生这两日正闹脾气,吃它听见了,不是好的。”
金莲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道:“一匹马有甚么脾气?”
武松道:“昨日它吃杨制使立规矩,驯了一顿,正闹些别扭。”
金莲道:“怪道昨日不见人影。我还说去了哪里,原来是吃你杨志哥哥撺掇,盘马弯弓去了。”
武松道:“今早也曾同他吃酒。他问我:上得山来,你心里如何?”
金莲咯咯的笑,学了杨志语气道:“恁的,武二郎,你心里如何?”
武松道:“不如何。这话我也想问嫂嫂。”
金莲道:“叔叔问我么?我不知道梁山原来是这样。”
武松道:“但是怎样?”
金莲偏头想了一会,笑道:“原先我只道梁山是打打杀杀。上得山来,才晓得也不止是打打杀杀。各人各就其位,各人照各人模样过活,这般自在。”
武松道:“嗯。山下受欺侮的,上得山来,就不受欺侮了。”
金莲道:“但有叔叔三分本事的,不受欺侮倒也不难。难得是身上有些本事,却不肯去欺侮人的。”
武松摇一摇头道:“不欺侮人时,便给人欺侮。”
金莲失笑道:“你是这样人时,也不上山来了!”
武松道:“嫂嫂将武二想得忒温柔些。”
金莲噗嗤一笑。扭头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何尝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你也不是清河县中人。”
晚风将她发丝吹起,丝丝缕缕,尽数扑在武松脸上。武松伸手拂开,道:“我怎的不是清河县中人?”
金莲道:“你同清河县人一般时,那日看赵家恭人受辱,也不肯救她了。”
武松道:“她如今却往哪里去了?”
金莲道:“她回去了。承蒙你公明哥哥差人送她归家,又护住了她家祖业。”
武松道:“原本不当害民如此。只是三山归一当口,难免有些混乱不堪情形,有晁宋两个哥哥镇着山头,从今往后便好了。”
金莲道:“是啊!从今往后便好了。”
说话间暮色便落下来了。一轮残月金黄如钩,天顶闪闪烁烁。金莲道:“你瞧那月亮!倒像我的半个耳坠子。”一会道:“甚么花开着?天黑了这般芬芳。”赏玩一回,扭头道:“再不回去,怕路不好走。”
武松道:“不怕,再走走。”将缰绳交与金莲握着,轻轻一夹马腹,催马往山顶去。
太阳正往西沉。漫山遍野,火一样的霞光。正走之间,不到天尽头,须到地尽处,看看快至山顶,只一望时,鸭嘴滩头尽是满目芦花,茫茫烟水,给夕阳映成金红颜色。
两个人向天边望着,都不说话。金莲纤手绾了缰绳,坐在鞍上,探身去抚摸黑马脖颈,道:“这个马敢是喂不饱么?”
武松道:“马无夜草不肥。”
说话间马已上得山顶。武松道:“嫂嫂要它停一停。”金莲依言勒住坐骑。二人停在山头,默默地眺望了一会景致。
金莲向天边望了一会,道:“我才听说。原来林教头的妻子是自缢死了。”
武松未应。金莲道:“那天奴家三不知问错了话。却不是存心的。”
武松道:“林教头定然不怪,嫂嫂不必多虑。”
金莲道:“是啊!这样温柔一个人,却也给逼上山来。昔日清河县里三番四次,听说他姓名,奴家只道八十万禁军教头是怎样英雄。赵官人枉做个官儿,想不到维护自家妻子,林教头这般一个英雄,却又护不住自家妻子。”
武松未答。金莲也沉默下来。转过头去,向空中望了一会,悄声道:“你瞧那颜色!煞是好看,倒像正给你公明哥哥绣的那件红袍子。”
扭头道:“我没有这样艳色裙子了。上得山来,添了应酬一项,来去见人,老是那么两件知数的,怪不体面。下回叔叔下山,看见一样红尺罗头,给奴家也扯上几尺。”
武松道:“嫂嫂自家管着绣坊。怎的还望山下买布?”
金莲道:“你懂什么!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公家归公家,自己归自己,公账上东西人力,谁去动用他的。”
武松道:“家中钱财都是嫂嫂掌管,我何时问过用途?想要甚么,买就是了,不必问过我。”
金莲嫣然一笑,道:“家用归家用,梯己归梯己。胭脂花朵儿,我偏要明公正义,问你买给我穿戴。”
武松道:“一家人还分甚么公账私账?惹人笑话。”
金莲笑道:“偏要分!你就是我的私账。”
太阳已下去了。烟迷远水,雾锁深山,星月微明,不分丛莽。山下一口大湖满湖皆赤,烟水朦胧,一眼望不见边际。湖中几只船往来穿梭,船上渔人扳摇船橹,声声欸乃;口中唱着渔歌,歌声苍茫,湖面上远远飘散开去。唱的是:
长丝成匹竟难裁,传语渠侬莫见猜。
春日未能寻藕去,炎天哪得见莲来?
金莲道:“那是阮小七他们么?”
武松道:“听着像是。”
金莲扭头道:“改日叔叔还筵,我还在女眷桌上便了。”
武松道:“嫂嫂在主桌罢。武二粗疏,怕宾客照应不周。”
金莲道:“到时候我过来帮着叔叔应酬便了!我看别人家夫妻两个才在主桌。你我坐一起像甚么样子?怪剌剌的,惹人笑话。”
武松道:“这是梁山。这里再无人笑话你我。”
金莲嗤的一笑,道:“好罢!依你。”转过头去,一动不动地向山下望了一会。她道:“想必海也就是这样了!一眼望不到头。你见没见过?”
武松道:“往登州那边走,便撞见海。只是我也不曾见过。”
金莲道:“等哪天能下山了,倒是要去看看。”
武松道:“嗯,哪天去看。”
夜色落下,逐渐笼罩了山头。头顶一颗颗星逐渐亮起,天地间便只剩下湖水同天边相接处隐隐一点红光。
武松道:“天黑了,回去罢。”
金莲道:“也该回去了。走罢!”
不见小叔有所表示,遂伸足轻轻磕一磕马腹。那匹黑马哪消她再动缰绳,亦不用出声催促,早自动转过身去,弃了青草,载了二人,一步一步,应她驱使,慢慢地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