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峭山壁突出的嶙峋石板上,一双瞵视昂藏的鹰眼,正死死盯着山脚下运河的一艘灯舟。
戟王身影轩昂挺拔,单手提剑,宛若青松。披星戴月两日一夜,几乎无眠无休,总算让他追到了。
攀过无数山岭,终于在一个山弯转折处,灯舟豁然在波涛中现身。
再差一里,他便可以追上他的王妃。
纵然身处在五百尺高的山径上,戟王仍然一眼认出,运河里迅速漂移的船,便是他送给王妃的灯舟。他去太工府挑选,从型制,木料到功能,都是他亲力而为,之后更亲自盯着运至大圆塘的礼物,他绝对不会认错!
一旁的丁龄突然指着另一艘大上数倍的海船,疑道:"殿下,有艘边境过来的船,正在慢慢靠近,看起来好像是也船主的货船。"
戟王视线挪移过去,从巨大无匹的船尾舵与叶状型的船身来看,确实是也如姜的海船。
不过,也如姜的船尚在边境之外的海上,无论也船主的船与王妃的灯舟有无交集,她都必须先办好通关程序才能上岸,否则便是擅闯他国边境,视如敌军,得而诛之。
忆起也如姜持重沉稳的神情,当时她一手提着木皮灯,对于不能带走王妃,似乎有些许遗憾的模样。
难道,也如姜的遗憾不仅仅是出自于不能把大齐国最出色的琴师带走,还有别的缘故?
粗陋的木皮灯在一名富可敌国的女船主手上简直过于违和,难道那是什么特别的暗号吗?
戟王神情严厉:"走,先下山。"
下山后,便能真相大明。
丁龄拱手:"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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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星本与也如姜约定,两艘船在龙岩浦聚头,办好通关行文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牧荆登上也如姜的大海船。
可距离口岸尚有五百尺,鬼星便见到岸上黑压压一片人影,沿着港边站哨,封锁沿岸所有可供上岸的土地。
看起来,皇族人的反应倒是很快。
从刘贵妃手下逃出来后,太子火速饬令全境封锁,加强边境兵防,为的就是不让一应逆贼有机会逃出大齐国。
眼下,约莫有三四百名士兵,身着铁甲,有的佩戴利剑,有的手架弩弓。
阴雨底下,兵器金属散发出幽微的光芒,被风吹过时发出铮铮声响,蓄势待发,就等着他们上岸生擒活捉。
鬼星与牧荆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
可只要一上岸,那便是风云变色,大开杀戒,血染江水。
牧荆不愿意因为她一人之故,害无辜的士兵被鬼星杀死,
可也如姜的大海船尚且在一里之外,虽然逐渐往牧荆的灯舟靠过来,但若上不了岸,牧荆该如何与她重逢?
情况远比鬼星设想的棘手。
更令牧荆头皮发麻的是,她似乎看见戟王了。
牧荆指尖微微发颤:"我看见他了,就在岩壁上的松树林里。"
那高贵的锦袍样式,那在阴雨中仍能闪闪发亮的织金,那矫健骑马挥鞭的姿态,那无比锋锐的神情。
这世上唯有戟王在这种时刻,仍将高傲与睥睨镶嵌在矜贵的脸庞上,越是被挫败,他越是要用强悍的意志力牢牢掌控一切,不容许一丝背叛。
只那么一个不经意的眼神,牧荆瞬间便觉得自己要被他撕碎了。
日以继夜赶路,他是来撕碎她的。
鬼星蓝灰色的眸子浮现一层寒意:"既然他来了,那更好。"
牧荆恳求:"鬼星大人,属下求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请你不要取他的性命。"
鬼星望入她那双含情不舍的水润珠眸:"他是来杀你的,你难道还不懂吗?"
"他并没做错什么。"
鬼星顿了顿,到底是道:"他是青妃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我不会要他的命。"
牧荆紧绷的心瞬间松了下。
她知道鬼星虽然心眼狠戾,可他许下的承诺必然做到。他大可不必将牧荆安全护送到东姨娘手上,他大可利用完牧荆,便不管她的死活,可鬼星还是护着她走这一程。
无情的杀手一旦生出一份情,这份情将难以被撼动,生死不渝。
牧荆想,鬼星,大概还是对她有几分情意。但不会太多,因为前头尚有青妃的美好记忆在。
仗着这少许的情意,牧荆可以暂时高枕无忧。
牧荆目光扫过逐渐靠近的大海船,突然停在边界处,一动也不动。
也如姜的大海船,停在那一头,就在那等着她。
明明近在眼前,却因为不得靠岸,她难以与东姨娘重聚。
牧荆拼命想,绞尽脑汁地想,可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得以突破重围。
一刻钟后,牧荆眼角突然瞥到了一个影子。
灵光乍现,此局也许有法可解。
牧荆沉着的目光移向缡纹衣架上的两套服饰,低声地道:"鬼星大人,我有个法子,可能有些愚蠢,但应当有效,不知你肯不肯与我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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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青碧细织麻衣的也如姜让属下备了两艘小舟,一艘自用,另一艘载着货物,来到了港岸,翩然上岸。
戟王此时已经抵达龙岩浦,灼灼的目光一瞬不移,如船锚般牢牢地钉在灯舟上。
苦咸的海风将戟王的黑锦袍一角吹起,衣角上绣着狻猊的利爪随风张扬,栩栩如生,似要跳窜出来扑咬众人,在阴雨中流泻出十分危险的意味。
边境港口的主事在一旁低首陪笑,对于戟王全没预告便领着一大群容貌森冷的死士来此,甚感意外,又很是畏惧,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小心应答。
戟王专注地看着灯舟,紧紧着纂着利剑,按奈着不动手。
他仍在苦苦隐忍,忍到心焦。
只要王妃乖乖靠岸,诚心诚意地向他认错,他愿意既往不咎,大大方方地原谅她。她是如此善解人意,她是如此明白他的心里所想,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能让两人的关系和好如初。
他几乎想求她。
然而也如姜的到来,打断戟王的思绪。
他敛下脆弱的神色,换上精明的眼锋,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极其冷淡。
"也船主有何要事,怎么突然莅临边界?"
也如姜指着身后的七头状伟高大的大象,笑着道:"三殿下,还真是巧,我来是为了护送贵国宫廷冬至要用的白象,没想到竟在此处巧遇三殿下了!"
听见也如姜连称两次巧,戟王瑰丽深邃的双目里,尽是冷冽。
"白象?"
一旁港口的主事连忙称是:"一旬前,陛下确实让东海岛国国主进献七匹白象,做为冬至游街时用的五辂。"
戟王微挑起剑眉:"白象有什么奇异之处,竟要惊动也船主亲自护送?"
也如姜笑着道:"白象养于炎热潮湿的森林中,初到贵国难免水土不服,生起病来,所以我便亲自照看,免得误了陛下爱民之心。"
戟王斜眼弌了主事一眼:"通关文件在哪?呈上来给本王。"
主事挥挥手,一名下属连忙呈上一叠文书。
上头有交办货物的内容,不只七头白象,尚有一百件虎皮鼙鼓,千件七彩海贝,黑铁制的相风鸟,族繁不及备载,均是冬至皇帝要与民同乐盛大游街要用到的异国货物,东海岛国独产。
每年冬至,皇帝领着百官,与太子与皇族们驾着五辂,与民同欢,顺便展示皇室的富裕,已经成为一道传统。
至于相关的印信,自皇帝到港口主事,一个都没落下,层层通关,层层报备,戟王确实难以找出错漏与破绽。
也许真是他想多了,也如姜出现在这,也许真是个巧合。
戟王挥了下手,冷锐的目光又移回灯舟上。
也如姜目光颇有兴味,好奇地打探:"灯舟上可有什么有意思的,让三殿下看得目不转睛?"
戟王懒得回答,也没心思回答,总不能如实相告自己的王妃乘船逃跑?
也如姜碰了戟王的灰,倒也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一同站在港边陪着戟王"欣赏"。
灯舟静悄悄,动也不动,犹如河面上漂浮的一片叶子。
半盏茶过后,戟王决定不等了。
正要下令丁龄与死士进攻时,灯舟上的雕花窗忽然现出一对人影。
透过那不大不小的孔洞,戟王瞧见了。
他呼吸骤停。
影影绰绰,暧昧不清,王妃背影单薄,侧脸模糊,身姿窈窕,肌肤胜雪,乌发披散,穿着他们在灯舟缱绻恩爱一夜褪下,留在寝屋内的轻纱白衣,全身湿润,衣衫薄透。
鬼星则是套着戟王留下的那一袭紫磨金锦袍,微弓腰身,往王妃的肩上轻轻一拂,纱衣翩然坠地,落出大片瑕嫩欲滴的雪背。
鬼星瘦削的指骨搁在那曾经属于戟王的肌肤上,上头似有水珠,鬼星弹指轻轻拍落水珠时,王妃娇羞地笑了出来。
两人饱含春意的脸越贴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湿润的唇瓣贴紧,交缠在一块。
鬼星将王妃压倒在地。
目睹这一幕,戟王的心脏炸裂。
鬼星穿着他的衣服,与王妃苟且。
戟王全身都在剧烈颤抖。
她不是曾仰着娇弱的颈子,用柔媚勾人的眼神,用世上最甜美的嗓音告诉他,他是她的人,从身到心,生生世世都是他的人?
她不是攀着他的颈子,在他耳边低喃着她属于他?她只能在他身下喘息,她的呜咽都只能是为了他,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骗人!
全是谎言!
过去两日苦苦压抑住的期盼、焦急、忌妒、猜忌全数从戟王的心底窜了出来,窜入全身血脉,将他自以为是的宽容与笃定冲得一丝不剩,挫败四处横流,不忠显而易见。其实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这个不知名的女暗谍根本不会跪在地上向他求饶,她巴不得攀住鬼星的颈子,她恨不得投入别人的怀抱。
他怎么会如此天真,以为王妃会向他求饶?
她在宫中隐忍了这么久了,终于见到自己的情郎了,怎么还会记得戟王?
他不是曾告诉过她,他不能忍受欺骗,他都愿意为她网开一面了,为何她却不能顺着他的意?就算骗骗他也好,她都骗了他这么久,再骗一次不行吗?
所有的理智荡然无存,戟王被怒火燃烧殆尽。
他被烧成了灰。
他要撕碎她。
他要亲手一片一片拆去灯舟的木板,让灯舟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
阴风吹来,戟王下了一个手势,那是格杀勿论的意思。
丁龄狠狠呆住,打了个冷颤。
旁观者清,丁龄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古怪。
可他的主子已经全然失去自控,他拚尽全部的意志力,耗尽所有体力,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忍到最后一刻,却撞见如此残忍的一幕,他已经没办法再忍了。
丁龄拦住戟王,急道:"殿下,还是再等一下吧,也许王妃有苦衷!你要相信她呀!"
戟王喝道:"给本王让开!"
戟王一掌挥飞丁龄,掌力无比强大,丁龄连退数步,纵然他向来马步蹲得最稳却仍止不住后退之势。
死士接收到戟王的命令,火速拉出数只巨大的船锚,登上岸边的小船,驶近灯舟,再将船锚勾住灯舟的船沿。
上百名死士整齐划一地用力拉扯,灯舟逐渐被拽到岸边。
也如姜在此时悄悄离开了港口,也乘着小舟回到她的大海船,下令大海船离开边境,然而戟王一心都在灯舟上,并没注意到也如姜悄然离去。
戟王蹬足,提起利刃,使出轻功,凌空跃去灯舟上。
灯舟里昏昏暗暗,没半盏灯火被点亮,戟王的长剑闪着森冷的光芒,王妃与鬼星却消失无踪。
湿答答的衣裳凌乱扑了一地。
他知道他们就在这里。
戟王瘖哑着道:"出来!"
他沙沉的嗓音又低又轻,却带着毫不隐藏的戾气。
一道闪如灰豹的人影忽现,在戟王周身迅速移动,快得看不清面容,挥出的掌风凌厉若有寒气,戟王的武功虽高,在鬼星面前却略不如鬼星。
此刻戟王一身愠怒,却仍旧藏得极好,真到要杀人之际,他其实平静到不可思议,平静到让敌人难以捉摸。
只不过一个弹指,鬼星倏然停止脚步,身影瘦削而坚定,站在戟王面前。
两人视线对上。
戟王黑沉的双目中似有火炬:"她人呢?"
鬼星扯唇:"走了。"
戟王恨道:"怎么可能?本王一直盯着你们!"
鬼星掸了下灰袍上的尘屑,凉凉地道:"你盯着的女人,不是你的王妃。你的王妃早就离开灯舟。"
戟王咬牙,他中计了!
调虎离山,他被激烈的妒意蒙蔽理智,竟不慎中招了!
原来那番表演都是为了吸引戟王全神贯注的注意力,以便帮王妃争取逃脱的时间。
她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那个装成王妃模样的女人又是谁?
惊天动地的恨意扑头撒来,可戟王还不能算这笔帐。
他要追回他的王妃。
戟王转身欲离开灯舟,可鬼星却掀袍拦住他,动作狠戾,质地柔软的宽袖,竟在鬼星的掌力之下变成坚硬的刀刃,刀刀见骨,不死不休。
二人正式开战。
戟王剑身划过鬼星身下,凶猛的剑势瞬时将一块块木板切断。
鬼星更是棋高一着,无论戟王如何以霸道的剑切劈来,他总是能轻易负手闪过,没造成舟内半分损坏。
鬼星并不欲与他缠斗,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
从舟内一路打到舟外,鬼星跃上舟的一头,使力一点,偌大的灯舟居然重重下沉,待戟王疾奔时,鬼星骤然松开足下力道,整艘船向上腾空剧震,戟王顿时脚步颠簸,难以立足。
那一刹那,戟王顿悟了。
他的武功远逊于鬼星,再这么打下去也无济于事。
如果打赢鬼星可以找回王妃,戟王就是打上七日七夜也乐意奉陪,可那是不可能的。
戟王很痛苦的承认,她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
于是当鬼星又以宽袖扑来割人的一掌时,戟王突然站着不动,长剑哗地坠地,不还手,也不防备,竟是一股缴械投降的意味。
鬼星即时收回掌势,可如刃的袖子仍然于戟王手臂上划下一刀,鲜血顿时如注喷出。
鬼星眼神泛着阴冷,看着他道:"你不要以为这样,她就会出现在你面前。苦肉计无用,她已经离开大齐国了。"
戟王笑地苦涩:"我知道她离开了,是以,我的苦肉计是对你用,不是对她。鬼星,只有你知道她去了哪,只要你愿意透漏,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鬼星沉默,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厉色道:"一叶障目。"
戟王眯起眼:"你用下做手段迷惑我的心智,你没有资格评判我。"
鬼星转过身去背对着戟王:"我指的不是刚才演的那出戏。"
戟王不明所以。
鬼星望着远处的苍茫大海,原本船艘如棋般散布着,不过片刻已然船过水无痕,海面一片平静。
"秦子夜,你有没有想过,你母亲是北境人,我也是北境人,你更是流着北境血统的皇子,为何有我在的星宿堂却在刘贵妃背后支持四皇子?"
戟王嘲讽反问:"难道星宿堂本该支持我吗?"
鬼星望入戟王情绪复杂的一双眼,问:"有何不可?"
戟王清醒地道:"你不必再用不相干的枝枝节节迷惑我,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不会再上一次当了!"
鬼星低声:"你生母当年嫁做嫔妃时,我本有机会将他从皇帝身边抢过来,可你知晓为何我没这么做吗?"
戟王没有顺着鬼星的话考虑这个问题。
他不要再上一次当,况且他两的情事与他没半毛钱关系,青妃早就离世,完全没思考的必要。
鬼星眼中泛出怜悯:"想清楚,你就会知道,为何牧荆不会回到你身边了。"
戟王目露血色。
他真是恨眼前这个男人!
恨他武功比他高强,恨他将他看成一个毛头小儿,恨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更恨他一副同情他的模样。
鬼星笑:"你不用一副想吃了我的样子,让我告诉你最后一件事实,牧荆心里有你,她离开前挂念的都是你的生死,她要我对你手下留情。"
听此,戟王恍然走神。
他的王妃,叫做牧荆。
他到现在才知道。
戟王那已经炸裂的心口涌出一股热意,破碎的灵魂被心里有你四个字微微抚平,他几乎要为此流下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