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

    牧荆怔怔地望着也如姜。

    那双轮廓与她形似的美丽双眼里并没有答案。

    可母亲的存在本身便是个希望。

    如果在时隔十年后,牧荆与也如姜竟还能团聚,那么牧荆是不是能图个侥幸?

    这个侥幸是,赌往昔她演的那个王妃,那个柔媚温顺的自己,在戟王心上烙印上不可取代的印迹。

    赌戟王对她的眷恋,胜过血液里对背叛的憎恨。

    也许戟王并不想杀了她,在她做了诸多欺骗行径后,在她要鬼星在戟王面前演了一出刺激的戏后,戟王既往不咎,仍愿意她继续做他的王妃。

    这么一想,牧荆的心都温热了起来。

    也如姜看上去没打算即刻返回东海岛国,眼下他们仍在大齐国国土里。

    也许她仍有机会再与戟王擦肩而过,至于会是你追我逃的擦肩,或是缱绻温柔的擦肩,端看他们两个的造化。

    牧荆并不敢抱着太大的期望。

    毕竟他是个那样爱恨分得干净分明的强悍男人。

    而既然还待在大齐国,那么牧荆还便想查一查十年前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东姨娘是船主,毫无疑问是师夫人泄漏出去的,毕竟她对东姨娘始终抱持敌意,在东姨娘身边窥伺,查探她的身家,偷拆她的信件,妻妾之间的斗争,这些都稀松平常。

    可却有一事不寻常。

    儿时的师夫人行径粗暴直接,并不是个懂迂回诡诈的妇人。刘贵妃那样对付牧荆的招数应是她入了星宿堂后耳濡目染学来的。她本是要让邻里的三姑六婆对东姨娘指指点点,却没料到会引来星宿堂的堂主。

    所以那一夜能让萧震改变了心意,应是别的师家人,而不知怎么地,牧荆直觉联想到师晓元。

    能同时窥探两位夫人的行动,就属他们俩姊妹。而牧荆对那一夜的东姨娘的异样毫无所觉,那么便只能是师晓元了。

    所幸师晓元罪有应得,早已死在荒山野岭之中。

    可牧荆的思绪又停顿住。

    师晓元真死了吗?

    说真格,牧荆实则一直抱有疑虑。细究江湖上的传闻,都传是师家父女失踪,未找到尸首。

    三年多前的暗杀,师晓元虽瘫在地上奄奄一息,可有个杀手及时喂了她吃下一颗药丸。

    那日牧荆与刘贵妃对峙之时,刘贵妃曾脱口要世人再给师晓元一点时间,有朝一日她定能成为大琴师云云。

    当时牧荆以为刘贵妃已然疯癫,并没放在心上。

    可若刘贵妃并非疯癫,而是师晓元真还活着,三年多来始终被刘贵妃藏在一处好好养着,那么……

    她必然成为一个大患。

    师晓元若还活着,刘贵妃在宫中骤然起事的动机也能理解了。这场宫变起得仓促,更没有得到星宿堂内部的支持,实是剑走偏锋。

    万一五百名禁军坚决不听从她的命令,万一太子及时召了勤王的人马反击刘贵妃,那么刘贵妃必死无疑。

    牧荆只能从另一个角度来推测刘贵妃的莽撞。

    也许,打从一开始宫变就不只是为了四皇子登上皇储之位,还为了师晓元。

    刘贵妃是被逼急了,可出自何故?

    也许师晓元当年虽被救起,可却身带残疾,需要动用宫廷的钱财寻求名贵草药,也许师晓元又做起攀附权贵的美梦,逼着她母亲为她铺路。

    也许师晓元十分记恨师微微,一心要牧荆的命!

    若不是为了师晓元,牧荆想不到刘贵妃为何要豁了出去?她分明什么都有了,唯有女儿师晓元是唯一的缺憾。

    刘贵妃是这么一个能为了女儿得罪天下人的母亲。

    而这对母女既邪恶,又歹毒!

    脑中浮现刘贵妃那张美艳却狰狞的面孔,牧荆毛骨悚然。若她们母女俩都还活着,才会是牧荆最大的噩梦。

    既然还会待在大齐国,那么离开之前,她必须亲自确认这件事。

    也如姜生性豁达潇洒,不见得会把此事放心上。

    可就是这对母女让牧荆痛不欲生,牧荆一定要亲眼见到他们两个的骸骨。

    于是牧荆问:"阿娘,咱们要在大齐国待多久?"

    也如姜促狭:"怎么?是急着想跟阿娘回去,还是想留在这里会你的情郎?"

    牧荆:"……"

    也如姜笑:"好了,不逗你。阿娘停留在此处,是因为我正在等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浪,等海浪平静后,咱们再启程。"

    "风浪会持续多久?"

    "约莫三日。"

    也如姜行船多年,对海象与天象已能判断得炉火纯青。暂停在一处等候风暴停歇,很是合理,可牧荆觉得也如姜脑子里盘算得不仅仅于此。

    牧荆顿了一下,到底是问:"阿娘可有什么不欲人知的筹画?"

    也如姜眼里露出兴味:"哦?为何这么问?"

    "若仅仅是为了躲避风浪,应连同大海船一起停泊在此处,可为何阿娘只让货物与下属下船,却仍旧让大海船朝东漂流?"

    也如姜赞赏:"你说的不错,我在下一个赌注。"

    也如姜又解释:"此次货物,名贵茶叶占大宗,正是天阳道宗师杜玄一直以来觊觎的珍品,我赌他为了抢夺茶叶,不顾风浪,铤而走险。"

    牧荆回想汲古阁的记档,约莫猜出也如姜的盘算是如何进行的。

    便道:"传闻天阳道宗主杜玄虽是海贼,却出身簪缨世家,生活奢靡,他精明狡诈,善用心术诱惑单纯的百姓,若要让他中计,必得拿出让他难以抗拒的名贵货物。而飞雪轻与瑟瑟尘是大齐国皇室独有,只供皇族使用,就连大齐国的世家也拿不到,足够诱人!"

    世家名流并不缺钱,缺的是景仰与羡慕,以及跪在他们脚下膜拜他们,憧憬他们的人。

    而稀有难得,象征顶级权势的茶叶,能给杜玄营造让教徒迷眩的光晕。

    牧荆很快便想通了,道:"阿娘这两手策略,使得真巧妙。"

    也如姜有些意外,但仍是故意问:"我只提了一手,何来两手?"

    牧荆分析着,眼神中有光彩。

    "若阿娘单纯是为了躲避风暴,大可将箱笼原封不动,可我默默观察了,察觉阿娘的手下将茶叶自箱笼取出,应该是不打算将茶叶运出海了。"

    牧荆大胆猜测:"阿娘是要将茶叶卖回去大齐国吗?"

    也如姜略有诧异:"你说的不错,我打算将茶叶卖给盐商们。"

    大齐国东边沿海的豪族,以海盐起家致富,却入不得京城名流的眼,几番欲买茶叶却总碰一鼻子灰,很是狼狈。

    巴巴地捧着钱上门被拒,更是一种耻辱!

    于是也如姜以珍贵的白象与皇帝换得茶叶,再将茶叶以极高的高价卖回给豪族们,事成之后将赚了好几番。

    白象虽然珍贵,但对东海岛国人也不是那么稀罕,不如茶叶那般难得,低买,高卖,这便是第二手策略。

    牧荆顿住,思索了一会,自顾自地道:"阿娘将大海船货物清空,留下箱笼,又放出船上有茶叶的消息,做出一副船上载满珍稀货物的样貌,算准距离,算准风暴来袭的时日,推测风向将会把船带到风暴中心,然后──

    "诱饵筑成,就等着杜玄亲自来抢,葬身风暴之中。"

    牧荆简直要赞叹阿娘的脑子了,她喜孜孜地看着也如姜。

    可也如姜神情明显是错愕的,她沉默地凝视着牧荆,双眉紧拧。

    她震惊于女儿的敏锐。

    天阳道杜玄手腕高超,足智多谋,行踪成谜,多年来像海蛇一样在南洋与东海四处劫掠船家,尤其在南洋一带横行无阻,几乎可称作是南洋之皇。

    也如姜的船队自然也深受其害,多年来她思来想去总想不到一个阻止他作乱的计谋。

    总算遇上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可望将杜玄收入瓮中。

    可她活到这个岁数才琢磨出来的盘算,而爱女却在不到二十岁便勘透了。

    年纪轻轻,过于早慧。

    那过于澄澈的眼神与早熟,令也如姜强烈不安。

    也如姜浑身都生出刺。

    牧荆瞅着也如姜脸色有变,有些紧张了。

    是她忖度过了头,还是她讲错话了?

    她一定又做错什么了。

    牧荆懊悔万分。

    她才刚与也如姜团聚,她不想坏了阿娘对她的印象。

    是她大意了,阿娘已是位高权重的船主,她并不是以前的阿娘了,历经十年,也许性子早不一样了。

    牧荆渴求地凝视着也如姜。

    也如姜脸庞紧绷,看着牧荆的眸光十分严肃,甚至泛出恨意。

    她将女儿所有细微的举动,还有不经意说出来的言语,全认真地收在心里。

    也如姜一点都不潇洒,也不宽容,她只是骗自己她的阿微在她离开后过得不错,如此失去女儿的她才能仰仗着一口气苟活下去。

    生离死别,堪称剥筋裂骨,她不得不自欺欺人。

    可谁知,阿微过得一点都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也如姜仍然沉默,而牧荆终是屈服在对母亲的依恋底下,选择低头。

    牧荆脸色苍白,轻抿嘴唇:"阿娘,我错了。"

    也如姜开口,那声音在月夜之下格外沧桑:"你何错之有?"

    牧荆低声认错:"我不该窥探你的谋划。"

    也如姜脸色沉了下来:"阿微,错的是那些逼着你过于早熟的人,你若不是习惯殚精竭虑,习惯察言观色,怎会有本事窥探娘的谋划呢?你看,娘不过提了一点,你便将细节全盘看清。"

    牧荆怔愣。

    这模样看在也如姜眼里,好似海岛上蔓生娇艳的琼花。越是穷乡僻壤,越是野放不加以照顾,琼花反倒生得越好。

    可她不要自己的女儿成为琼花。

    她要她像一个正常女子,在该绽放的花期得到照顾,肆意生长。

    "寻常十八岁的姑娘,想的无非都是郎君与让容貌更漂亮,可你想的却尽是心机与算计。阿微,你没错,你误会阿娘了,娘只怪那些害你活得辛苦的歹人,哪里舍得怪你呢?"

    也如姜的声音不怎么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入牧荆耳里。

    牧荆很惊愕。

    一愕之间,牧荆醒了过来。

    她没有错。

    娘心疼她,娘舍不得怪她。

    也如姜仍是十年前的东姨娘。

    月色虽冷,可牧荆感到全身温暖。

    -

    龙岩港的风咻咻地呼啸,将戟王的玄黑锦袍吹得如烈焰般,在风中狂舞,气势磅礡。

    戟王俊美的面容疲惫,然而他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精光四射,戎装装扮更是英气逼人。

    航行的路线占据他的脑子。

    经过一个日夜的抽丝剥茧,也如姜船只可能的去向,约莫抓出三条。

    一条朝着扶桑,一条返回东海岛国最大的据点爪哇,最后一条是往狼牙修。

    海面却很不平静。

    黑压压的乌云几乎覆盖住天空,黄昏之时呈现诡谲的橘红,像是要滴下血似地。

    今夜即将惊滔骇浪。

    港口主事根据多年来对海像的观察,禀告戟王周边五百里内的海域,即将掀起数年来少见的巨大风浪。

    因此船只往北边扶桑的可能性较大,若往另外两条路线去,无疑是──

    死路。

    纵然先前推论往北去扶桑的可能性极低,可戟王不相信也如姜会冒险将海船驶去即将有风浪的东边。

    更不用说也许也如姜是要行走私一事呢?既是走私,便不会把行船路线透露给诸国知悉。

    而也如姜既为东海岛国数一数二的大船主,此次所载货物亦是不可思议地昂贵珍稀,船上必定备有为数庞大的兵器与私兵。

    甚至可以说,所有船上的船员皆有武艺,各个都能打仗!

    一艘船能养五六千名船员,比宫中禁军还多出不少!

    戟王自是全然不惧怕也如姜的势力,只是,龙岩浦所有的士兵连同自己带来的死士,加总在一块不到一千名。

    戟王领着皇帝的命查抄逆党,虽有权能动用周围兵力,可也要有兵力可动用才行!

    所幸东岰将军于南方大泽作战后,曾在龙岩浦一百里处的边境村落留下一支水军。

    这是一只深谙在水中作战的强大兵力!

    传令兵前去传令,水军前来,一来一往约需半日,戟王便在港口等候召集来的兵马,待夜深之时全数到齐后,上船。

    他要杀去扶桑。

    他要亲手将她带回到他的身边。

    可当东岰将军的水军抵达龙岩浦时,几名渔人却从刚返回的渔船上,全身湿淋淋,神色惊慌,踉踉跄跄地爬了出来。

    戟王对丁龄使了个眼色,丁龄立即上前。

    "老大人,这是怎么了?海上出了什么事?"

    满脸沟壑的老渔夫害怕得直喊:"海鬼来了,海鬼来了!"

    戟王射过去一记犀利的眼箭。

    丁龄沉下脸:"老大人,这里有宫中来的贵人,你可别胡言乱语!"

    老渔夫怒瞪回去:"年轻人,我哪是胡言乱语!?我在这里捕鱼六十年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浪!这不是海鬼发作,会是什么?"

    戟王前进几步,俯下身,问:"海鬼为何物?"

    沉沉的威摄降了下来,老渔夫有些收敛了言语,恭敬地解释:"贵人,听老朽的劝,千万别下海,海鬼百年一见,能将所有海面上的渔船,不论大小,都卷入漩涡之中,他是鬼魅,无人能敌,就算是神明也镇压不住!"

    戟王不悦:"你装神弄鬼,可有凭据?"

    另一名瘦削的,较为年轻的渔人,看出戟王容貌伟丽,定是出身不凡,连忙解释。

    "贵人,所谓海鬼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您瞧瞧,连东海岛国最厉害的船主,都死在这场风暴了,可见真的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海鬼呀!"

    听此,戟王口气陡地严厉,问:"谁?你说谁死了?"

    年轻渔人有些不安,嗫嚅地道:"也船主的大海船,被暴雷击中,又被巨浪撂翻,碎片散落一海,小的远远地看见了!亲眼看见了!"

    戟王的眸光掠过狂暴,疾步上前,紧紧地揪住年轻渔人的领子,逼问:"再给本王说一次,是谁死了?是谁的船碎了?给本王说清楚!"

    黑暗之中,渔人无奈的嗓音清晰而割人。

    "是也如姜,也船主。"

    戟王霍地松开渔人领子,力道过于激烈,年轻人顿时往后滚,连滚两圈才停了下来。

    他惊愕地看着眼前神色癫狂的矜贵男子。

    丁龄上前,低声劝慰:"殿下,王妃福大,定不会跟也如姜一起丧命的。"

    港口主事亦战战兢兢,连忙道:"殿下,卑职再查查看这一两日有哪些渔船经过,王妃也许是在别人的船只上。"

    戟王胸膛剧烈起伏。

    他快不能呼吸了。

    老渔夫睁大眼睛,忿忿地道:"不只也如姜的船,那附近所有渔船全都被打成碎片了,要不是老夫经验老到,看那闪电大的不对劲,腿跑得快,不然也死在海鬼里头了!"

    戟王的心跳瞬停。

    他缓缓抬眉,望向远方的阴云。

    云团中确实有剧雷正狂劈猛击,击在他已然寂然无声的心上。

    天地苍穹,雷电交加。

    鞭烈了黑茫茫的大海,亦鞭裂了他仅剩的一丝希望。

    他神色震惊茫然,他用尽全身力气,用力地凝视着远方,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止不住地颤抖,以致于身边的下属都以为他要流下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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