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一处无人小亭,双双对视。
“温姑娘。”
陆禀看着近在咫尺的白衣佳人,顿了顿,问出了积攒在心底一直想说的话,“一别数年,你恨我吗?”
若不是飞来横祸,她本该是长安最为珍贵璀璨的明珠。
而如今,五年的时光过去了,昔日青涩稚嫩的少女,变得明艳美丽,像是被风霜刀剑一夜催熟的花骨朵,从少女成为了真正的女郎。
她比他想象中长大后的样子,出落的更美。
但是眼中,也多了落寞与消沉,令人心疼惋惜。
她应该是恨他的。见到此时的她,陆禀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白荔则是垂眸,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若不是他,不是他们金吾卫,她不会经历那么惨痛的一夜。
但也是他,在最后关头放走了她,令她苟活至今。
恨与不很,实在难以厘清。
见她沉默,陆禀自是知道她心中的答案,轻轻苦笑一下,自顾自道,“温姑娘,你还记得我,是吗?”
怎么可能会忘记。那一夜的火光中,他的脸近在咫尺,如此清晰,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你不知道的是,那一夜,并不是我们见的第一面。”陆禀接着道。
“五年前的花灯节,我追捕逃犯,受了重伤,你路过了我,给了我一瓶金疮药。”他直直盯着白荔,缓缓道,“若不是那瓶金疮药,我可能会当场失血而死,是你的举手之劳,救了我一命,那瓶金疮药,我还一直留着。”
他看着白荔,冷硬的眸光泛出些真诚的温情,“温姑娘,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声,谢谢你。”
白荔怔怔看着陆禀。
她一直以为今日与陆禀是第二次见面,没想到不是。
若不是他说,她真的不会把花灯节那浑身是血的男人与眼前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她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打断了他,“陆大人,别说了。”
她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冷淡道,“陆大人,你无需言谢,要说谢的话,救命之恩大于天,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只是陆大人不要一口一个温姑娘了,温白芮已死,死在了五年前的那场大火里,如今只有优伶白荔。”
“前尘往事,你我就不要再提了,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恨也好,不恨也好,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听她这样说,陆禀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步,“……你过得可好?我可以帮你。”
“不必了。”白荔再次打断了他。
她的心情已经从刚看到陆禀的跌宕忐忑,沉默认命,甚至到了如今的平静无波。
白荔低着头,看着眼中一动不动的裙角,淡淡道,“我如今过得很好,就不劳陆大人操心了。我看我们日后就不必再见了,对你对我都好。”
“听别人的意思,陆大人这些年应该升迁不少,若是当年之事暴露,被有心之人知道陆大人擅离职守,私自放走罪臣之女,怕是对你如今的官声也不利。”
陆禀一愣。
白荔说完这些,缓缓欠身,朝他行了一礼,平静道,“大人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放在心里,我没什么能给大人的,就祝大人往后的日子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陆大人,告辞。”
白荔转身离去。
陆禀久久看着佳人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没有动,冷峻的眸光有刹那的失神。
突然间,他剑眉一挑,朝一花丛深处斜乜而去。
他看着不紧不慢从阴影里走出来的牧临之,眯了眯眼,淡淡道,“我倒是不知,小郡王还有偷听墙角的爱好。”
“我若真要偷听,本可不露痕迹地离去,何必等到你察觉。”牧临之神色自若,端的倒是一派心安理得。
还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陆禀脸色淡淡的,语气也有些冷,“怎么,殿下不是乏了吗,不去屋里睡觉,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这我倒是也想问一问陆大人,告辞离去的客人,又一路追着来到这内院深处,是否也有些不妥呢?”
陆禀看着他,抿唇不语。
牧临之负手而立,表情难得没有了一贯的玩世不恭,也回视着陆禀,“我倒是不知,陆大人竟和白姑娘有这样的渊源。”
“我却是知道,小郡王曾经与温姑娘算是旧识。”陆禀的脸上丝毫没有被人戳破的慌乱,淡淡道,“想必小郡王,应该会很愿意保守这个秘密。”
“当然。”牧临之道,“你我之间的共识,只此一件。”
“没想到,陆大人竟是这般念念不忘之人。”他顿了顿,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缓缓道,“陆大人,她已经如此境遇,既然不愿意与我们这些旧人相认,我们还是知趣些,不要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了,你觉得呢?”
两个身姿颀长的年轻男子相对而立,彼此的眼神中皆有未竟的微妙之意。
“这句话我同样送给你。”陆禀道,“殿下,下官还有事,先走一步。”
“陆大人,那就不送了。”
牧临之悠悠望着陆禀转身离去的身影,眸光若有所思地沉了下去,轻笑一声,也缓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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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楼。
怜月抚完一曲,犹豫地看向屏风,美目闪躲几分,最终决心走向屏风后面,看向眼前闭目打坐、沉默孔武的男人,“喂,你好些了吗?”
昨日,怜月听从牧临之的吩咐,照旧过来这里抚琴,没想到这男子却骤然出现,浑身浴血,宛如修罗恶鬼,把怜月当场吓了个半死,晕了过去。
这男子仓促跌进了雅间,四目相对看见怜月,也吃了一惊,见她就要吓晕过去,忙忍着痛扶住她,鲜血染脏了她的衣裙,他又松开手,笨拙又生涩地想要给她擦干净,却越擦越脏。
两个人一时半会都有些混乱。
最后,看他就要失血过多倒下去,怕自己会摊上一条人命,还是怜月及时清醒了过来,先给他敷药止血。
如今,这男人就待在雅间里养伤,怜月恪守牧临之的嘱托,每日过来抚琴一曲,留下伤药,对男人不闻不问,却也守口如瓶。
所幸这男人不吵不闹,安静的很,放下了怜月大部分的戒备。
一来二往,她对这个重伤又沉默寡言的男人产生了好奇和同情。
常凭点点头,看着怜月,他的目光平静又澄明,“好多了,这些天,多谢姑娘的照顾。”
被他突然感谢,怜月红了红脸,“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是你自己命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怜月走后,过了会儿,牧临之披着夜色过来了。
“如何?伤势好些了吗?”
常凭连忙起身,被他一手拦下,只得坐在原地,回道,“好多了,多谢小郡王,要不是小郡王收留,我恐怕早已……”
牧临之阻止他说下去,“说什么话呢,你是太子的人,就是我的人,只不过待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之后我想办法把你们转移出去。”
“如今看来,想要逃开太后和文党的爪牙,只有一条出路。”
“小郡王的意思是……”
“去西边,投奔谢家军。”牧临之道。
谢家军神勇的威名响彻天下,如今士族崩盘,帝王宝座被妖后取而代之,中原大陆一片烟云密布,而边塞俨然成为唯一的净土。
此刻坐拥边塞的,正是少年出名、威风赫赫的轩阳候独子,谢家三郎谢岐。
“可是……”常凭迟疑,“谢世子他,愿意让我等投奔吗?”
“别担心,此事我来办妥。”牧临之道,“此后这里就是我们暂时的盘踞地,用来联络同党,注意行踪,切勿走漏风声。”
“为了安全起见,我会留宿在这里几日,保护你的安全。”
太后屠戮异党,一手遮天,任由手下鹰犬生灵涂炭,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当初的温家阖家覆灭,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德不配位,必将灭亡,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会放过她和他们的。
只是没想到陆禀和她,竟然有那么一层渊源。
难怪那一天,她那样惊慌失措地躲进了望春楼。
以她现在的情况,必定会和她的班子一直待在郡公府里,只是不知道她日后的打算又是什么。
不知道她,到时候,愿不愿意跟他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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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的白荔,心情可谓是糟糕到了极点。
丹樱的背叛,陆禀的出现,一切都将她再次拉回到了那个最不愿意面对的噩梦里。
回去的路上,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跌跌撞撞抱着琵琶回到自己的房间,丹樱坐在床边,正在等着她。
她竟比她先回来了。
见白荔回来,丹樱抬起头,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平静又温和。
“阿荔,你回来啦。”
白荔看着丹樱平静的笑容,心里涌上些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眼前的人已经有了预感,提前在这里等她回来一样。
白荔选择暂时放下心绪,直直看着她。
“姐姐,我都听到了。”
“那个人是李皋,是吗?”
果然,丹樱眼也不眨一下,淡淡道,“是。”
白荔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琵琶,走到丹樱面前,跪下来,平视着她。
“姐姐,你要跟着他?”
丹樱点点头,轻轻笑了笑,拍了拍她柔软的手背,“阿荔,我已经跟他说明白了,我会跟着他,把你和阿公都接过去,从此以后我们就脱离秋音堂,再也不必抛头露面了,他是郡公世子,有权有势,他不会亏待我们的。”
“姐姐!”
白荔猝然打断了她。
“他现在因为美色接纳了你,那将来呢?你能保证他永远不会变心吗?”
丹樱一怔。
“而且他这样的高门公子,是不可能让我们这些贱籍女子成为妻子的,你跟了他,只能做妾!”
“我没有想做他的妻子啊……”丹樱却是这样回答了她,美丽的脸上流露出迷茫和艳羡,像是隔着一层看不清的纱,“妾也好啊,妾有什么不好的,穿金佩银,体面的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