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五年冬十一月大雪,民多冻死。
百年难遇的大雪突如其来,京城郊外多见冻死的百姓,便是城内也上演着一出又一出亲人离散、生死相隔的惨剧。
可惜上头的人端坐高堂目不斜视,只闻伶人歌声,只见推杯碰盏,好不快活。
百姓命贱,今日死了,明日死了,谁会在乎。
柳珠儿麻木地跪在医馆门前,不言不语,泪早已淌干化成冰碴子,冻得脸没了知觉。前方人群的话语她早就听不清了,她做出这个决定本就放弃了名声,又怎么会在乎他人的一点闲言碎语。
命都没了,还在意什么尊严。
只是此事到底有违常纲,人们都被骇住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过来,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一个穿着厚厚的红袄子的小女孩眼见此处人群聚拢,好奇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去瞧瞧发生了什么,苦于个矮,怎么都看不见,她急得被冻得红红的鼻头都冒出了汗,纠结地看了一眼手上的只剩一个的糖葫芦,一口闷了,舔了舔棍,然后随手一扔,灵巧地钻了进去。
她睁大眼睛一瞧,只见中央跪着一个美人姐姐,只着一身白色单衣,身子单薄得几乎要被大雪压垮。脸上的泪泠泠淌下,却冻成冰碴子,零星雪花挂在她的眼睫。
小女孩看得一愣,感觉那像上好的白糖,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巴,方才糖葫芦的甜味仍在嘴角。
美人姐姐的身旁是一个卷起来的草席,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卷得严实,只露出一点褐色的衣角。
左右两边的说话声传进她耳朵里。
“这姑娘,也是走投无路……”
“谁说不是呢,好好一个姑娘竟被逼到卖身葬父……”
小丫头闻言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草席竟裹了美人姐姐的父亲。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就听闻远处一声马鸣。
人群陡然安静下来,齐齐转头望向声音来处。
不远处身披银甲的人面色冷然,大喝一声:“何人在此阻王爷的道!”
人们再一看,那是四匹高大俊马所架马车,车辇由红漆楠木而制,牟钉被黄金包裹,黄褐色绸缎车帘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佩戴着一个翡翠扳指,竟是这冰天雪地里的唯一翠色。
车帘掀起,完整地露出一张冰雪雕琢而成的脸,却意外含着和煦笑意。
原来是摄政王下朝回府了。
人群被他的脸迷惑了一瞬,静得可闻针落地,但是想起那摄政王的恐怖事迹,登时炸开,一哄而散。
只剩可怜的美人姐姐守着她父亲的尸首跪在原地。
那小丫头被娘亲拉着跑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贵不可言的男子裹着貂毛披风从马车上踏步而下,身量很高,居高临下;下头的白衣女子跪于地,几乎被埋成雪人。
丫头不知为何不敢再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边的女子垂头静跪许久,终是听见了上头的人出声。
“姑娘何跪于此?”摄政王摩挲着左手上的玉扳指,微微低头,眼中意味不明。
白衣女子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双手向前,额头触地,声音清亮如玉石之声:“小女子家中贫困,父亲遭遇不幸,愿卖身为奴,只求葬父入土。”
“抬起头来。”
白衣女子便抬起了头,露出她那比雪白的脸蛋。
然而她脸色苍白,眼尾、鼻头却带着粉,像那春天盛开的桃花,可怜可爱。更莫说她的唇了,分明是这冰天雪地中的一朵红梅。
摄政王眉毛一挑,嘴角笑意玩味:“倒是有几分姿色。”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垂下眼帘,似乎不敢看他:“民女名叫,柳珠儿。”
那摄政王轻笑一声,本是斯文书生模样,此时像个无赖登徒子,凑近她,伸了两根手指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丝毫不顾人家父亲刚遭遇不幸,满眼兴味:“你要卖身?”
“这般容貌,当个普通奴婢倒是可惜了。”他收回手,两指微微摩挲,“不如来本王的府中当个娇娇美人,本王不光帮你厚葬父亲,还保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你可愿?”
女子眼睫颤了颤,接着额头触地。
“小女子愿意。”
声音很轻,仿佛怕极,然而无人窥见她的眸光冷静得吓人。
*
如此,柳珠儿便入了摄政王府,成了摄政王的不知第几个美人。
摄政王荒淫无道,见着美人便抬入府,心情好时会多问两句愿否,但也就如此了,他不顾礼法,府中没有妻妾只有美人。
如今怕是问他本人,他都不知自己府中究竟有多少美人。
柳珠儿也不在意,她看着摄政王嘱咐下人安葬好父亲的后事便麻木地跟着摄政王回府。
一进宅院,迎面一座假山,只是已然覆上大雪,不见奇葩异石;两侧是曲折游廊,脚下石子漫铺成路,似带人走入金漆玉砌、纸醉金迷的人间仙境。
初入府,柳珠儿却不敢多看,全程低着头,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
摄政王停住脚步,转头停在她面前,眼神幽深,意味不明。
柳珠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些害怕,却见他只抬了抬手,无需多言,下人意会,很快便有一侍女前来将柳珠儿带走。
柳珠儿顺从地跟着人走了,走了几步却忽然转过头来。
摄政王朝另一头走去,长长的狐裘披风随着他的脚步摆动,身后跟着他那一群侍从,浩浩荡荡消失在拐角处。
她收回视线,眼帘微垂,长睫颤颤,漆黑的长发柔顺地垂在胸前,除却微弯的嘴角,其他一切都像极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
柳珠儿很快被带到后院的一处偏房,说是她今后居所。说是偏房却也难掩富丽堂皇,红漆柱金漆瓦。只是她分毫没有多瞧,仍是低眉顺眼的小家子怯懦模样,不远处一倚靠白墙的红衣女子见状嗤笑一声。
柳珠儿怯怯地抬眼看向那人,那人却也没把她放进眼里,高傲地昂着下巴问带柳珠儿过来的侍女:“揽月,王府又进新人了。”
揽月也不意外她的反应,点头称是。
红衣女子走过来围着柳珍珠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瞧见她瑟缩了一下,自觉没趣,背手走了。
红衣似火,去时匆匆,只留雪痕。
揽月便接着带柳珠儿进门,她光顾着往前走,没注意到柳珠儿望着红衣女子的消失的方向点了点头,无声道:“药王谷,红衣,欧阳倩。”
消失两年,竟来了摄政王府……
“今后你便住在此处。”揽月的声音打断了柳珠儿的思绪,她回头,又恢复了那副可怜模样,小声道好。
今后?
不知能住多久……
*
由于摄政王本人比较随心所欲,故而王府没什么规矩,揽月给柳珠儿留了个小丫鬟就走了。
柳珠儿乖乖待了半天,用了晚膳之后还是忍不住出门闲逛。
王府豪奢,极大,且金碧辉煌,穷人出身柳珠儿没见过这等世面,迷失其中,等到反应过来时已不知到了何处,总之离她那个今后的住所很远了。
不远处有一院子,光影暗淡且没有门匾,同她方才经过的那些院落都不同,她一时好奇就走了进去。
大门吱呀一声,发出古朴的声响,长廊上的红灯笼随风而动,正前方房门紧闭,里头却有光影。
有人?
她还以为这是一个荒废的偏院。
不知为何,柳珠儿没有离开,反而悄悄往里走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然而里头却传来一丝惨叫,当真是一丝,像是被狠狠捂住嘴巴,拼命挣扎才吐露出的一丝声响。
柳珠儿一愣,飞快掠到房前,她没有敲门,反而抵着窗户细听动静。
却没再听到别的声音,像是死绝了。
过了许久,才有人声:
“处理好。”很冷淡的声音,柳珠儿今日才与这声音的主人——摄政王——说过话,然而他当时虽行径恶劣,却含着笑意,不似此时。
另一男声应是。
接着便是脚步声走进,柳珠儿心下一跳,赶紧隐匿于暗处。
“吱呀——”摄政王走了出来,他低着头擦手,面露不耐。
忽闻一声“狗贼,拿命来!”破风之声自他身后传来,半身血红的人影冲出来,银白的剑刃毫不留情地刺向摄政王。
很完美的一剑,可惜中道崩殂。
一剑封喉。
猩红的血迹在摄政王白玉似的脸上绽放,仿佛仍然滚烫,但遇上寒冰。摄政王面无表情,随手将剑一扔,厚雪掩盖了声响,身旁的侍卫却突然惊醒,他腰上只剩剑鞘,登时慌了神,跪下谢罪。
摄政王没有理他,继续往外走,他手上的血迹还没清理干净,脸上又添了新的,愈发不耐,像个煞神。
“把他家里处理干净。”
侍卫如梦初醒,捡了剑赶紧跟上去。
柳珠儿僵在原地愣了许久,这才想起今日带她回来之人的身份——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
还不等她离开,此处很快又来了人,将尸体运走。
柳珠儿走到院中央,注视着雪中残血。
此处,有多少人命呢?
她很快回到房中,无一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