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訾阳县城的路上,那阿谀谄媚的里正不仅数度喝斥赶车的老农,还时不时挖苦讽刺甄遥……
他语气恶劣至极,直骇得小丫头颤栗不休。
“住嘴!”
甄遥紧紧抱着孩子安抚,抬眸轻鄙地回怼:“里正本应造福乡民,而不是威胁恐吓弱小!”
“哼,你这个臭书生,少在老子耍威风,等到了府衙有你吃不了——”
“是吗?”
甄遥眼眸一转,眨眼功夫袖间暗藏的短刀便抵在了里正咽喉处。
“你你你,郎君饶命!”
那里正瞬间毛骨悚然,恨怨之余更多的是哀求。
“鱼肉乡里,甘当权贵的走狗,似你这等孽障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言罢,甄遥将他堵上嘴巴捆得结结实实,接着又冲极其不安的老农道:“烦请转道香源县。”
“香源?”老农极其不安地问。
“老人家莫担心,我自有安排。”
甄遥语气说一不二,再加上行事果断干脆,老农想也不想即奉命赶车。
幸好走的及时,他们前脚刚走,随后就有衙役来接应。
可訾阳距香源百十里地,一来一去最少也得三日。这期间里正和献祭的童女忽然不翼而飞,那昏庸无能的糊涂县令绝对会大发雷霆。如此一来,献祭仪式定会取消或延期,且不会牵连旁人。
此间种种,甄遥考虑的非常周详。
只是小丫头不明白大人的事,害怕地一味瑟缩啜泣。
见状,甄遥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慰,小丫头这才渐渐睡着。
然而甄遥纵使计划再缜密,也没料到被下药的阿怜醒太早。
乡野村舍里犬吠激烈,因无端来了波的生人,此起彼伏的叫声彻底扰醒困倦的阿怜。
“老人家……咦,奇了怪了婆婆去哪了?”
阿怜不停打着呵欠,她勉强打起精神吞了颗明神药,接着简单梳洗。待意识回拢,方推门寻人。
彼时院子里热闹不已,几个衙役模样的官兵正围着夏婆婆盘问。
“老婆子,你孙女人呢?”
“回官爷的话,一早就被里正带走了。”夏婆婆说着泪雨涟涟。
可对方根本不信,甚至还故意扭曲事实:“许是你这老婆子买凶杀人,不然里正怎会凭空消失。”
“天呐,我可怜的丫头啊!”夏婆婆心如刀绞,神情灰蔽不堪。
周围邻居纷纷上前作证,奈何官兵们凶神恶煞。他们不仅颠倒黑白,甚至还威逼利诱,迫使众人再不敢开口帮腔。
“老婆子休要哭啼,既然交不出观音童女,那就收押听候县太爷发落!”
“冤枉,大老爷我老婆子冤枉——”
“来人,给这聒噪的死老婆子几棍!”
为首的官兵刚下令,夏老婆子脊背就遭到重重一击。
对方惯性使力,全然不顾其年迈体弱,因此三五下便将人活活打死了。阿怜开门便看见这一幕,一时间热血激涌,恨不得同这群恶鬼拼命。
“婆婆!”
“这位俊俏的小娘子是——”
官兵们目不转睛地望向阿怜,眼底毫不遮掩的算计。
“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阿怜双拳紧攥,抱着夏老婆子的尸身冲这群刽子手暴喝。
“王法?嘿嘿,告诉你,我们就是王法!”
他们见阿怜妩媚多姿,暗地竟生了夺取进献之意。
甄遥百般考虑,全然没料到如此境遇。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县令无法无天到只手遮天的地步。
然而终究是天高皇帝远,禁庭中的圣人焉能一一详查!
何况宁国坤宇殿,此时仙鹤铜炉烟雾缭绕,寝宫帷幔重重叠叠。
韩姯奉急诏而来,在这王权之道上,每走一步心就杂乱。
她委实不明白,圣人为何这种时候见自己,难道意图栽赃陷害不成……
种种猜测,皆令人绝望。
“是蛮奴来了吗?”帷帐深处突然响起阵阵咳嗽。
闻声,韩姯毕恭毕敬地俯身请安:“臣恭请圣上万安,愿吾皇早日康健。”
“无需多礼,起来陪孤说说话!”
“是。”
韩姯话音未落,圣上的贴身女官姑茨便引其入内。
此番回京虽有多日,但她们母女相见还是第一次。原以为圣上雌风不倒,没成想格外憔悴惨淡,再无昔日美艳绝伦之容。
饶是韩姯对其心有芥蒂,亦免不了为之伤怀。
“一别多年,圣上——”韩姯难掩哽咽,数度难以言语。
“蛮奴这是怎么了,记忆中你素来不喜落泪。”
冷酷熟悉的嗓音,没由来地召回千丝万缕的愤懑。
韩姯竭力隐忍,头也不抬到:“臣失礼了,还望圣上见谅。”
“你何错之有呢?”一道沉目倏然飘至。
“这……罪臣不知。”
“好一个不知!”
圣上忽地勃然大怒,火气不觉牵连肺腑,以至于满掌鲜血。
“臣该死——”
“二殿下慎言!”
姑茨本能为之斡旋,不料圣人挥手命其退下。
“蛮奴,时至今日你对孤还是深恨不已吗?”
母女相对,四目交织。
韩姯起初摇了摇头,然后在对方审视逼迫的眼眸里溃败,她垂下头低声道:“臣辩无可辩,生死任由您做主。”
“既然生死由我做主,早知今日,孤又何必费尽心思生你!”
一代女皇鬓发苍白,精致眉眼亦随时光黯淡。
韩姯哑然地含泪凝望,百般犹豫终是将心魔溢出。
“可我自幼长于冷宫,明明也是您的孩子,但从来都矮秦宜半头。她是耀眼的长公主,而我只是贱奴之女。”
一语未必,圣上挣扎着从榻上撑起,接着眼眶通红地扬臂。
“你这逆女!”
响亮的掌掴声,倏然打破寝殿的沉寂。
“臣哪里讲错了?”韩姯不愿再自欺欺人了。
“你大错特错,你……你就不想想,你们到底是谁的孩子?那些愚蠢男人吗,不,你们是我韩惜宛一人的孩子。他们不过是榻上的玩物,更是我四海拥握的工具,你怎能妄自菲薄!”
“不,不是这样的。”
圣上之所以这样讲,肯定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效忠秦宜。
“蛮奴,你可知国姓为苏,你姓韩。”
韩姯委地不语,咬唇默默流泪。
“我母后为京都望族韩氏女,她一生不愿婚嫁,却被皇权世道所害。入宫以后,她开始明白权力为何物,因此苦心钻研了一辈子,最终先皇的子嗣只剩下孤,可代价是我再也没有母亲了。”
韩惜宛转身拭泪,回眸又是铁血女皇的坚韧不屈。
“孩儿不解!”
迎着韩姯痛苦的注目,韩惜宛微微叹气,难得蹙眉:“孤家寡人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比我幸运,不用与世家交易便可大权在握。秦宜不比你幸运,你只看到她的跋扈娇宠,却没意识到她早被放逐。”
“圣上?”
韩姯霎时遽然,整个人像被一下子抽空。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孤很可怕,但蛮奴你要知道,我不只是你们的母亲,孤更是宁国之主。时辰不早了,孤要好好睡一觉了,这些年太累了——”
“圣上!”韩姯依然喊不出那个字。
“傻孩子,你的路尽管比我当年好走,可内政党争不比其他,非一日能解。孤对于你没有任何要求,于秦宜也是如此。”
*
甄遥折返訾阳之际,阿怜已身陷囹圄。
那訾阳县令恼恨童女无辜丢失,因而决意让阿怜代替祭祀,为此还想出个“送观音”的新噱头。
祭祀仪式定于月末,恰是阿怜被抓后的第六日。
一大早,县城大街便异常喧闹。
甄遥带着小丫头穿梭在人群中,准备给阿怜和婆婆买些吃食。哪知刚停住脚步,就听到周围七嘴八舌地讨论。
“哎呀真造孽,把人家孩子弄丢了不说,现在竟还有脸抓了无辜的媳妇相抵。”
“嘘,你们不清楚。这户人家是俺们村的,原是孤儿寡母的,夏老婆子教这群王八羔子活活打死了,那被抓的可怜女人不过来投亲,却惨遭如此大难!”
“这女人传说近乎鬼魅,可把县太爷吓半死。”
“这种王八羔子还不如死了呢!”
“可不是,咱们这里怎就不见拨云见日的好官呐!”
……
“快别乱嚼舌根了,免得惹祸上身。”
打烧饼的店家余光扫到甄遥,看她俊美不凡且气质卓然,旋即哄散了叽喳攀谈的左邻右舍。
“这位客官,要不要来几张甜丝丝的烧饼——”
“来四张,店家城中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甄遥忽然有些不好的念头。
“没什么、没什么……”
“在下经商途经此地,还请您直言相告。”
“唉,都是县太爷给闹的。”
店家一面装烧饼,一面警惕四方道:“先是观音童女,再是送观音,以后指不定是什么呢!”
“送观音?”甄遥隐隐不安。
“无赖官兵们抓了个漂亮的外地女人,但不知为何此女颇为诡秘,县太爷欲行不轨,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杀又不敢堂而皇之,只好搞这出下三滥。”
“多谢,给您银子。”
甄遥拿上烧饼,把其中一个递给小丫头,弯腰抱起她说:“好孩子,咱们救人去。”
“不找婆婆了,爹爹要救谁呀?”
小丫头奶声奶气地问,这几天她已经把甄遥当成最亲密的人。
甄遥想到夏婆婆的遭际,情不自禁地回答:“我们去救你娘亲!”
此刻阿怜奄奄一息地倚在囚笼中,吉时一到她就会被沉入荷塘。
远处绿荫下,訾阳县令哼哼唧唧躺在软榻上,双眼冒火地紧盯着阿怜,恶狠狠地咒骂:“我要看着她死!”
“哎呦喂,老爷她这副模样妄称观音,多少得打扮一番才说得过去。”一个娇媚的妇人小心翼翼地从旁进言。
“去你的,她差点让我断子绝孙,若非你在旁嚷嚷,我早砍了她!”
“哪里是我,分明是老百姓在传。您的英名最要紧,还是糊弄一下吧。”
“滚!”
妇人悻悻离去,可没多久她又趁众人不察溜到囚笼旁边。
“堂主,消息已经散播出去了。訾阳附近的姐妹都在积极想办法,您暂为忍耐,待过了明路我们便取了那孽障的首级!”
“这就好,我无碍。”
阿怜狡黠会笑,只待入水即逍遥而去。
她猜测甄遥绝不会出事,以对方的聪明才智定也在盘算什么,或许这次又是她们二人立功的好时机。
只可恨,对方擅自行动。
眼瞅就快到了吉时,阿怜尚未行金蝉脱壳之计,便看到素日孤傲冷静的甄遥持短刀挟迫訾阳县令放人。
“快放人!”
“少侠莫生气,放放放,你们快放啊!”
囚笼内,阿怜一扫之前的颓丧愁苦,动作优雅地整理仪容。
“娘子,可还安好?”
“哼,算你还讲良心,我就不同你计较了。”阿怜故作嫌弃地撇撇嘴,然后蹦蹦跳跳走到她身边。
“你说呢,日后须得好生补偿我。”
甄遥失而复得般松了口气,迳而冷声道:“你这黑心烂肺的贪官污吏,还不速速让人送马过来!”
“马马马……”
马有了,盘缠也充盈了,她们可以全身而退了。
可阿怜检查完马匹,心事重重地问:“小丫头呢?”
如今夏婆婆惨死,小丫头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甄遥余光微瞟,阿怜顿时明了,二人遂相视一笑。
只是天算不如人算,就在她们决定处置那孽障县令时,邯郡太守带人赶至。
阔别多年,尹月越发清窈文质,仿佛幽泉纤竹,分外亭玉美好。
“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不但收到了阿遥的信件,还收到了阿怜的。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宋怜,果真快意爽朗,聪慧嫣然。”
甄遥含笑问好,阿怜亦相携见礼。
彼此短暂小叙,尹月随后开堂审讯,不出三日即令訾阳改天换地。
訾阳县令区区一介芝麻小官,之所以敢如此兴风作浪,全然印证了尹月的判断。
此乃河中小虾米也,不过是黔郡太守刻意姑息养奸,借灯下黑图谋朝纲的利器……
上本参奏,权力交替。乃至于新皇即位,官场倾轧。
甄遥不懂,也终生不愿懂。待诸事毕,她毫无眷恋地呈书今上,而后带着阿怜和小丫头回到平溪苏府。
在那里,她将同爱妾缠绵厮守。
苏府这座曾属于她养母的深宅大院,亦再度归于原主,日后将由她们的独女苏慕继承。
揽枕青丝畔,双蝶并蒂莲。婉转江南客,浮萍寄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