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弛早有预感,上次去看他的时候,已经处于姑息治疗阶段。
但,太快了。
老人家膝下已经没有子女,亲戚大多也不怎么亲近,只有季君珩一个人,陈茂典带着曲橖去帮忙料理丧事,陈亦弛也喊上了何沈言。
他甚至提前跟何沈言排练了安慰的话语,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季君珩已经沉默而有序地打理好了一切。
他穿着一身黑色,冷静地指挥着葬礼的每个环节如何安排,神情严肃而冷峻。
陈亦弛一瞬间都觉得他有些陌生。
他当然明白,每个人都在成长,但此刻,却突然意识到,季君珩的成长,没有诗没有歌,是撕扯到血肉模糊的。
曲橖上前抱了抱他,说,“一个人做这些,很累吧?我跟你叔叔特地过来,多少也能帮些忙。”
季君珩道了谢。
棺木在下葬前安厝在大厅,他作为主家,向每一个来参加葬礼的人鞠躬,待所有人吊唁后,做告别仪式,致哀词,快到尾声的时候,季俟先才挽着万绮云的胳膊姗姗来迟。
人群中突然爆发沸沸扬扬的议论,季俟先不用听也知道,是谴责他的。
他原本是有些烦躁的,直到献花后,季君珩看清他,顿了一下,鞠躬。
他一愣,被一阵没来由的心虚淹没,连接下来的环节都没有参加,挽着万绮云匆匆离场。
扶灵下葬后,安排参与葬礼的人去定好的宴席,说起老人最后的时光,回到自己的家,没用药,人难得清醒了,他们说,“还好,没受罪。”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渐渐的,褪去这种悲伤的情绪,开始谈起逝去之人无法参与的将来。
总该向前看。
结束葬礼后,陈亦弛先送何沈言回去,又载了季君珩,问他,“外公的遗物都整理好了?其他的呢?你打算怎么处理?”
“照他的遗愿,书都捐掉,他喜欢的藏品和故衣封起来,我准备搬回那边去住。”
陈亦弛点头,表示,“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开口。”
“嗯。谢了。”
季君珩应了,道了谢,点了头,却从不开口,一如沉默着的每一个夜晚,只有他一个人熬过来。
生死都是人生大事,陈茂典大概有所触动,晚上回家的时候,竟然把家里的旧照片都翻了出来,坐在沙发上一张一张地看,形单影只,怪可怜的。
陈亦弛安慰他,“没事,人老了就是这样。”
他小时候特别调皮,不是吱哇乱叫就是四脚乱爬,照片虽多,却跟黑历史没差。
他平常也不愿意看,这会儿凑上去,也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结果竟是一张全家福。
不是在看他,陈亦弛有些惊讶,但随即意识到,原来他的爸爸妈妈也在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
“这是你周岁照的。那会儿我跟你妈妈都在外面忙,你爷爷奶奶带你。”陈茂典指着照片上的老人说,“那天是特地赶回去的,你妈妈还说,以后每年都可以照一张。”
“你爷爷是那年冬天走的,”陈茂典爱惜地抚上照片,当年的底片再好,这么多年也有些花了。
他感慨地说,“可惜只有这一张了。”
陈亦弛已经没有那时候的记忆了,却莫名被他这句话搞得有些伤感,看到照片上笑意温和的两张面容,依稀有种亲切的感觉。
“我其实也知道,有时候对你太过娇纵,也不督促你上进,只是……”
只是作为孩子缺失的那些,他希望以父亲的身份补偿给陈亦弛。
“对了,你小时候可聪明了,不像你季叔叔家的元熙,有时候,我听他讲一些小事,都觉得那个孩子笨笨的。”陈茂典跟陈亦弛讲他小时候的事,说到这里,还不忘拉踩。
“你那是滤镜太重,没准人家还觉得自己的孩子最好呢。”陈亦弛笑着说。
“对了,爸……”
“闭嘴。”
陈亦弛觉得气氛正好,刚要开口,就被陈茂典打断。他未卜先知,“又是你们俩的事?”
陈亦弛嬉皮笑脸,“你真是我亲爸,猜得太准了。”
陈茂典哼了一声,继续怀念自己那个乖巧懂事的儿子,不过陈亦弛打小调皮捣蛋,从未乖巧懂事过,那大概是他美化过的记忆。
期末考后,陈亦弛的学校放假早一点,他有时候去公司,何沈言实习的公司也在这附近,不过他有时候要跟着去工地,偶尔见面,都是工作结束以后,陈亦弛去接他吃饭。
陈亦弛边烤肉边问他的时间安排。
“可能要等年假才能回去了,上司还挺严格的。”
陈亦弛的心脏雀跃了一下,把烤熟的肉夹到他的盘子里。
路过商业街的时候,何沈言被门店的模特吸引,“这个……”
陈亦弛看出他喜欢,拉着何沈言进店,跟店员说,“橱窗里的那个,灰色的,找一个他穿的码。”
他眼光不错,看第一眼就确定,何沈言穿这件一定合适。
安静又柔和的颜色,但裁剪却不会显得太秀气,挽起的袖口,衣摆落下的每一个褶皱都很好看,他高,也瘦一点,不像那种力量与野性的风格,反而是一种清贵的气质。
“转一圈。”
身形挺拔,气质温润,陈亦弛看一遍不够,又说,“再转一圈。”
“反着转一圈……”
如此三四次,何沈言无奈地笑了,开口说,“陈亦弛,我要晕了。”
“哦。”陈亦弛这才止住。
“怎么?不好看吗?”
陈亦弛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是太好看了,我都挪不开眼睛了。”
何沈言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颊,小声说,“哪有那么夸张……”
店员既为了自己的业绩,也不昧着良心,非常衷心地一顿夸,陈亦弛痛快地冲去付钱。
店员扫了吊牌,他看了一眼,12345,对现在的他来说确实有点贵。
店员非常敬业,秉持着雁过拔毛兽走留皮的原则,积极提供解决方案,“我们这边有POS机,也可以刷卡,或者综合付款。”
“不用。”这点他存款还是有的。
出了门,何沈言问他,“那我呢?我送你什么?”
陈亦弛说,“那就送我一个吻吧。电视里都是这样演的,如果一个男人做了让女主感动的事情,她就会亲上去。”
“当然了,如果你不好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何沈言就在他侧脸亲了一下,亲完了才问,“如果之后呢,你怎样?”
陈亦弛此时已经没有脑子用来思考了,只是呆笑着把刚才想的话念出来,“如果你不好意思,我亲你也是可以的。”
“为什么?”何沈言问,“你很感动吗?”
“嗯,”陈亦弛点头,“今年的你比初雪先来了。”
何沈言心尖痒痒的,像羽毛轻抚,跟他十指相扣。
“你手比较暖。”
临近春节,陈亦弛跟何沈言回去陪奶奶后,待了几天再回家,物是人非,家里就只剩下他和小猫崽了。当然,现在已经渐渐成大猫了,四只凑在一起,简直是无敌拆家王,陈亦弛晚上会把它们赶回它们的小房间,随便怎么搞,他眼不见为净。再晚一些日子,陈茂典催了几次,他就拖家带口回了爸妈那里,又想到季君珩也是一个人,请他一起来家里,被他婉拒了。
不用想也知道他十指不沾阳春水,怕他一个人在房子里死掉,陈亦弛让阿姨准备了很多饺子和肉菜,准备上门关怀一下孤独人士。
季君珩开了门,就去继续忙他满桌的资料文件了,随便陈亦弛瞎搞。
陈亦弛也不介意被他当钟点小工,一开他的冰箱,只有半条长了小片灰绿色霉菌的长面包和五六个鸡蛋。
陈亦弛怀疑地打了一个鸡蛋在碗里,差点吐出来,“这鸡蛋你放多久了?都臭了!”
季君珩不耐烦地回,“它不是在冰箱里放着吗?”
陈亦弛真是受不了这么没有常识的人,“它有保质期的呀!”
“还有这个碗……”陈亦弛一秒都不想把它放在房间里,“我一起给你丢掉了。”
季君珩自客厅应了一声。
陈亦弛消毒后,才敢把食物放进冰箱,“饺子冻在下面,各种馅都标好了,吃的时候不要解冻,直接下锅煮,梅菜扣肉放在上层,三天内吃不完就丢掉,我可不想半夜去急诊室见你……”
“你也太啰嗦了吧?跟何沈言学的?”
“什么叫啰嗦?我们家沈言多细心,又会照顾人,”陈亦弛当然知道他记不住,给他写了便签贴在保鲜膜上,开玩笑说,“还有,什么态度!我比你亲爸都关心你,你叫我一声爸都不亏的好吧?……”
季君珩毫不客气地跟他斗嘴,“我爸是个混蛋,你也是?”
他收拾好了厨房,又去帮他收拾干洗店送来的衣服,刚收拾了一件,发现他的衣柜里居然没有避虫,两件高奢大衣都被虫子咬了或大或小的洞,陈亦弛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抢修泰坦尼克号的船工,白费功夫。
他掏出手机拍给何沈言看,“我真想拿紫外线灯把他整个房间都照一遍。”
何沈言笑完之后,说,“你教他一下就好了,你以前不是也不懂这些?”
言之有理,陈亦弛拿着他的衣服去客厅,说,强打笑容,“这个要用防虫木的衣架,或者放樟木香……”
季君珩揉揉眉头,拒绝交流,“你话也太多了吧?丢掉,再买新的不就好了?”
陈亦弛刚被哄好,现在又要气死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心想,我们家沈言真是好,人美心善,连带着我都有礼貌了不少。
“你没有找个阿姨照顾你吗?”
“请假了。不过她有一个很好的优点,就是懂得闭嘴。”
“还有,如果你很闲,再帮我找一个。”
甩手掌柜就是他这样的,陈亦弛忽然懂了那些阿姨口中,在家庭里像死了一样的丈夫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如果两个人合租在一起,第二天陈亦弛就会毫不犹豫地暴打他,简直不敢想象什么样的人能受得了他……
不对,似乎还真有一个。
“那……沈昭呢?这么久了,你没去看看他?”
季君珩哗啦啦翻了一上午资料的手终于停住了,但只顿了一下,又继续动起来,“提他干什么?”
“接他来陪你一起住啊,反正总比那种学校好吧?”
季君珩轻蔑一笑,“我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儿子?”
陈亦弛打量着这栋房子,少了点人气,空空荡荡,有些阴冷的感觉,随口说,“让他给你当小保姆咯,反正他甘之如饴。”
“他在哪所学校?反正我打算去看看他,好歹认识一场。”
“不知道。”
“真的?”陈亦弛一愣,他还当他之前是在嘴硬呢。
“有必要骗你?”
“哦,”陈亦弛自作主张,“要不我帮你问问?”
“随便你。”
还是嘴硬,他就当他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