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别让娘子等迟了。"
胡府檐廊之下,几个身着彩衣的丫鬟捧着好几盘金银首饰来回穿梭着,衣玦翻飞,叽叽喳喳如同新生的燕子。
这几日胡府中谁人不知大夫人带回了个顶漂亮的小姑娘,这位娘子一来就给胡府带来了万贯家财,凭着几盒胭脂就盘活了老爷都没办法的胡记香料坊,着实让人看呆了眼。
远在冀州的老爷听了这事也是乐不可支,提前了原定在半月后的归期也要赶回来见见这位女恩人,夫人面上沾光,回府当日就认下娘子做义妹,二人每日说说笑笑,胡府之中好不热闹。
自从暂住到胡府后好东西就没断过,封颂宁到底是在京城尚书府中养出来的,也还是被那几个丫鬟送来的首饰吓了一跳。
妆奁里装着的是清一色的玫瑰金簪子,唯一不同是簪子上珍珠的大小,最大的一颗有两个拇指大,去岁呈上去的东珠里怕有没这么好的货色。
"娘子就收下吧,这都是我家夫人亲自挑选的。"封颂宁笑而不语,转而问到"你家夫人呢?"
"夫人在前厅,就等娘子梳妆好就能出门了。"丫鬟笑吟吟回答道。
封颂宁和胡夫人约好了今日去胡氏香料坊里看看,江夏郡做香料生意的拢共就那几家,胡记的商行这几年不见气色,不一定全是卖的东西的问题。
府内建造奢靡,前厅后院皆是捡着最好的来,就连马车也不例外。
这几日胡记算得上是整个郡内最热闹的去处了,十二花神胭脂刚上市就被洗劫一空,不但本乡的女子抢着买,就连外乡人都知道这消息啦。
生意红火,难免会有同行起歪心思,胡夫人没敢把封颂宁借住在府内的事情传开,毕竟眼前这位可是金疙瘩,胡府可得护好了,对外一律只称是胞妹到江夏郡游玩几日。
"妹妹打扮后更是光彩夺人了。"胡夫人亲饮一口茶,缓缓夸赞道。
封颂宁留了个心眼,十二花神胭脂的配方还有两味重要的握在自己手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胡夫人近来说话越来越客气了。
客气归客气,能办成事才是可用之人,连封颂宁自己都没察觉到,自从离开京城后,她的心思像是染上了百花楼中未干的血,狠厉夹杂着猜忌,行事也果断许多。
她思忖几分,垂着眼睫开口,"再光彩照人,也得有人看呀。"
胡夫人嗤嗤笑出声,拉过她的手,"你放心,我都打听好了,这吴有成最爱清丽脱俗之风,你呀是照着他心中的模子长的。"
"我家大人不日回府,估摸着最多再等五日你就能得偿所愿,别愁啦。"
胡夫人口中之人若算年龄,封颂宁都能叫声爹了,他仗着新任太守的身份纳了有六房夫人,这些女子大多是各处商户送去或是他自己看上赎出来的,郡守府没有当家嫡母,府中小妾的日子过得比寻常主母家都滋润。
胡记香坊发家时间比大多数郡上的商户都早,前些年也有目光长远之人劝他们夫妻二人往郡守府里塞点自己的眼线,毕竟这人心都是肉长的,银子不会说话,关键时刻的耳旁风,可比寻常人说千句百句管用多了。
胡夫人对那腌臜手段嗤之以鼻,胡家家主和郡守关系匪浅,她可不想自己府中过几年也多出来路不明的妾室来。但老话说得好,尽人事听天命,等再过了十年看,有门路的商户哪家不是和胡郡守称兄道弟的。
也是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件事才耽搁下来,如今老天爷把寒枝送到她面前,倒是全了她的心愿。
这丫头心思灵巧,就算自己有意留她在胡记,长久下去恐也不是办法。
胡记叱咤商行多年,最拿手的就是买卖二字,与其伤了和气,倒不如把她变成下一个十二花神胭脂,在最美的时候昙花一现,掉起郡守府里那位的胃口,一石二鸟不是正好。
带着她到香坊里转一圈,也是为了让封颂宁在众人前露个面,江夏郡记里长着许多双耳朵,有的通着郡守府,有的长着其他对家身上,但只要这姑娘的名字出现在胡记的名号底下,从今往后她的一举一动可就和胡记挂着关系了。
她对封颂宁有信心,食色性也,这养美的可人儿,吴有成定是爱不释手。
胡家香坊就在城里的主道上,毗邻着几家客栈,从胡府转过闹市就是。
眼下是正午十分,可铺子前的热气不减,粗略算下来,怕是半个城的姑娘都顶着日头来买十二花神胭脂了。
“夫人里面请。”铺子的管事先生见当家的来了,急忙躬着腰把人往里请。
“走吧。”胡夫人挽着封颂宁的手腕,见她愣神,不免提醒一句,后者回头,跟上了她的步履。
胡记香坊从外面看来只有一间,可穿过扇拱门才知晓,香坊真正的心脏,都藏在后院呢。
后院与前院间靠着一狭长过道连接,宽敞的院场上摆满了前后交错的木架子。十二花神胭脂所需的香粉,除去缺少的那两味,都系数陈列在木架上。木架前有二十余人工人,马不停蹄按照封颂宁前日送来的方子配比着香料。
就像是曲水流觞宴一般,香粉从不同的工人手中经手,最后变成一盒盒胭脂售卖到商客手中。
除了新问世的花神胭脂,胡记孤品也在其中陈列着,其中不乏前几年上贡到京城的凝露香。
传闻中凝露香香方是前朝孤本,胡记也是花了半世心血才配齐,可惜其中的绒花只在西域生长,五年才开一季,掐着指头算也能看明白,整个大燕的凝露香只剩下胡记后院现在藏着的这两盒了。
郭皇后重礼教,尤爱凝露香出凡尘之气。连坤宁宫这位费劲心思都没再找到一盒,胡夫人竟舍得带自己入机密之地。
“敢问夫人,胡记的香料自问世能卖多久。”
看她刚才在前院愣神的样子,胡夫人还以为封颂宁把心思留在那些买客身上了,心想她终究是个没做过生意的,一上来就奔着牟利去。
胡夫人微微一笑,“寻常香方能卖上一季就算不错了。”
“那在这一季里,胡记周转不停只卖这一味方子吗?”
胡夫人被她问懵了,香料难以储存,江夏郡毗邻郦江,一年有半年在下雨,好不容易盼到点太阳,日头还总是懒懒散散的。香料这样金贵的东西,最忌讳就是存放不当,能在一季之中卖完的自然是全卖完了。
胡夫人愣神点头,“有何问题吗?”
“适才前院之人都在忙着买花神胭脂,可夫人是否想过,胡记上下百位工人就算日夜不休,也只能做出最多二十盒胭脂,若要让想买的人都买到,花神胭脂该出几盒?”
“花神胭脂卖的就是稀缺二字,在这世上,越是弥足珍贵世人越是趋之若鹜,这也是我为何不将最后两个方子赠予夫人的原故。”
一袭话解开了胡夫人几日来的忧思,封颂宁带来的胭脂在香方上其实并无特殊之处,甚至香味还不如胡记自创的凝露香耐人寻味,能这么快在江夏郡成为人人争抢的宝贝,看来靠的是背后的推波助澜。
开始买的人奔着花神之说而去,久而久之,能买到胭脂人也就成了天命眷顾之人。
如此说来,大量消耗花神胭脂的名气反而是伤了胡记长久经营之本。
胡夫人醍醐灌顶,襦裙下的脊骨透出薄薄一层汗。
本以为封颂宁对女子玩意了解,对商行运转是一窍不通,没想到这小丫头往自家香坊后院钻去,只瞧几眼,就看出来胡记的问题所在。
更了不得的是其对人心的掌握,把她做生意这套放到吴有成身上,何愁钓不到金龟婿。
胡夫人颇为赞赏地上下扫视着封颂宁,"我是真喜欢你。"
她似日沉西山,整日躲在府中操持,斡旋营生靠的都是胡安一人,外面是何风云变幻她早就不洞若观火了,只知道天冷加衣,卖些香味浓厚的香方,夏来酷暑,便上香味清逸的。商坊中后辈层出不穷,胡氏再不另谋生路,迟早断在手里。
她是想强留人在胡记了。
封颂宁读懂了她话里的深意,挽着她走到不远处的八角琉璃亭内坐下,“或许我和夫人殊途同归呢?”
眼前的姑娘灿然笑着,胡夫人默了默,松开了紧抓着她的手。
封颂宁说的对,她现在是胡安的远方姨妹,日后进到郡守府里,效的力也是胡府的力。
“我一直心存疑虑,你从一开始或许就在等我,对吧?”胡夫人打了打扇子,一双凤眼迸出细碎的光。
“夫人聪慧。”封颂宁和她相视一笑,“那日的花神胭脂,我只会卖给夫人一人。”
“为何是我?”
凭借她这般才思,想进到郡守府不必苦苦候着胡氏上钩当踏板,胡夫人不解,远山眉紧皱着,她自认不是最精明,胡府上下同吴有成的关系也不是最深,为什么封颂宁看上胡府。
“因为夫人重信,我来时打听过了,胡氏香坊从未亏欠过工人的工钱。”
“我是罪臣之女,家中出事后就沦落到京城百花楼中,辗转小半生,背信弃义之人我见多了,从京城中侥幸逃到这里,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没有预料地讲起前尘往事,胡夫人被她惊地站了起来。
她不是没打探过封颂宁的过往,可一个流民,又能查到什么呢?在府中是派去监视她的丫鬟小厮没一个能从她口中套出话来。
“不瞒夫人,家中从前也是做生意的,那日能轻松入城,也是靠着从前的商牌。”
江夏郡城防严密,想要入城一是靠通关文书,二则是靠商行赐发的商牌。话到如今,胡夫人心中疑虑散尽,抬手示意封颂宁接着说下去。
“我受不了百花楼中为人鱼肉的日子,趁着楼中大火纷乱,这才逃了出来,选择来到江夏郡,也是想着天高皇帝远,能在此处寻个庇护。"
“居然是百花楼中之人,难怪你有如此心思。”此话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意识到话中歧义,胡夫人紧忙噤了声。
声名远扬的百花楼何人不知,胡夫人瞧瞧打量着封颂宁的身段,心下更是一喜。
“哎呦,你早该和我说的。”
“夫人不害怕?”
“这有何好怕的。”胡夫人执起一杯茶,“这几年世道不安稳,比你危险的人胡记照样用过。”她把音色掩于茶杯之后,凑着封颂宁的耳朵说了这一句。
一阵清风徐徐吹过,胡夫人抿了口茶,看着眼前的人是越看越满意。
如今大家都把话都放到台面上说,她是个直肠子,见封颂宁没了隐瞒,用起她这个妙人是愈发得心应手。
她眼珠转了转,再次拿起茶杯掩在唇边,“你放心,我家相公三日后就回来了,到时候由他做东,你相见的人就能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