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老了,家里买了新的狗,小狗。江淮捧着半个西瓜,懒洋洋地打嗝,两条狗凑上来。“来,吃吧。”她挑掉西瓜籽,挖了一块瓜肉放进小黑嘴里。小的那条狗趴在地上望着她,尾巴摇个不停。江淮瞥了它一眼,又挖了一块瓜肉,吃掉了。

    江淮不喜欢狗。小黑和新的小狗,都是弟弟江鲤吵着要养的。

    小学离家不远,江淮从二年级就开始自己走路上下学。三年级的一个傍晚,江淮刚打开家门,就听见一声狗吠。她一激灵,想起平常在路边让她避犹不及的大狗。母亲没有注意到江淮手上的鸡皮疙瘩,兴高采烈地说:“从今天开始,小黑就是你的家人了。”江淮好像被噎住一样,说不出话。直到坐在饭桌前,才呜咽地说出一句:“你们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父亲瞪她:“哎呀,你这孩子,吃饭的时候哭什么!本来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那我不吃了!”江淮放下碗筷进了房间,赌气地甩上门,门外还传来零星几句“别管她”“不吃就算了”。江淮讨厌这种没来由出现的“家人”,就跟六岁那年一样,江鲤忽然就冒出来,从一个不存在的西瓜变成了她的家人。

    江鲤出生前,江淮以为自己会很喜欢他。因为母亲说,她肚子里的是西瓜。年幼的江淮信以为真,每天都打量着妈妈越来越鼓的肚子,盼着西瓜的出生。

    谁知道出来的是个和自己一样长着四肢和脑袋的人,还跟她一样爱吃西瓜。江鲤上小学前,江淮吃的西瓜都是他挖剩的,没有瓜肉中心的。不过就算没有了最甜的部分,她还是喜欢吃西瓜。

    后来她们开始一人分半个吃,不是对半,江淮的要小一些。房间也是,江淮从初中开始住宿,原本住的房间就被改成了江鲤的房间,大人们在书房架了张小床供她假期睡。“反正你在家的时间不多。”父亲说。

    不过江鲤最近生病了,很久没回家。父亲问她,要不要住回大房间。江淮笑嘻嘻地说:“他又不是不回来了,我住了,他睡哪?再说,我的复习资料都在书房呢。”

    吃西瓜时,江淮总要很小心地先把籽挑掉。“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不直接用嘴巴吐籽?”好友肖遥看多了江淮的精细操作,终于发问。

    “我妈怀江鲤的时候告诉我,她不小心把西瓜籽吞下去了,它在肚子里生根了。”江淮娴熟地挑着籽,“小时候,我一直担心把西瓜籽吞到胃里,也生出像江鲤一样的西瓜来。”

    “我小时候也担心这个,不过学完生物之后,就知道根本没那回事儿了。”

    “可惜我早就习惯了。虽然麻烦点,就当是解压吧。”江淮笑笑,没有告诉好友,就算知道西瓜籽不会在体内生根,每次发现自己不小心吞下它们的时候,她还是会到厕所抠喉咙催吐。

    江淮一直不觉得弟弟喜欢小黑,因为他只是扯它尾巴、打它的头。母亲说,男孩子好动很正常,这是有活力的表现,父亲说,太过心软也不好,男子气概正是要这么培养的。江淮心想,小黑也是一条有活力的狗,但它从来不咬人。

    小黑刚到家里的那段时间,江淮总是躲着它。偶尔需要她喂食的时候,她总是躲着它倒下狗粮,它也静静地等她离开才靠近饭盆。她们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接触。

    小黑长大一点后,尾巴忽然露出了白尖。母亲说,这是不吉利的,要剪掉。江淮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想到可以拿墨水把小黑的尾巴染黑,可她实在太怕黑,好不容易在漆黑里摸到了墨水瓶,最后却没有勇气走出房门。

    小黑的尾巴还是被剪了,是江淮帮忙抱住它的。母亲拿麻袋蒙住它的头,一剪刀下去,像剪纸那样干脆利落。小黑嗷嗷地叫唤,血甩了一地,比所有西瓜瓤都要红。但它好像不会记仇,过了没多久,又追着大家玩。江淮却偷偷地掉眼泪,把西瓜分给小黑吃。

    小黑老了,都没力气躲江鲤的巴掌拳头了。小小年纪就充满男子气概的江鲤说,小黑不好玩了,要养一只新的小狗。江淮没有表态,她知道自己的意见不管用。

    江鲤已经住院很长时间。母亲和父亲都忙着照顾他。江淮快要高考了,终于不用再被唤着帮忙,只是退宿在家自习,“稍微看一下家”。而且,她能一个人吃到完整的西瓜了。母亲甚至转了钱,跟她说:“还想吃你再买,听话点,别让我们再操更多心。”江淮无声地笑了,她从来没忤逆过什么,哪来的操心。

    家里变得很安静,只剩江淮和两条狗。平日江鲤和沙发就像解冻时融化的饺子一样粘在一起,这段时间终于不见人影了。不需要辅导江鲤写作业,也不需要和他分西瓜了。如果不要分房间就更好了。江淮这么想着,舒了口气,又忍不住笑:“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小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凑过来,紧紧挨着她。江淮捧起它的脸:“你最近怎么这么黏人呀?”

    大人们带江鲤四处辗转,他的病始终得不到确切的诊断,反复发作。

    “你记不记得林中池边的那个巫,很老,两只眼睛都是瞎的。”母亲在饭桌上说,“我们之前找她看过风水。她占卜得很准,其它方面应该也很灵验。”“唉,没办法了,试试吧。”

    江淮默默听着,大人想要瞒着她说事时,总用本地方言。她方言讲得不好,小时候总被家里的亲戚朋友笑,后来就不爱说了,只待在旁边听,大家都默认她听不懂。

    小黑这几天睡的时间很长,开始不喝水,还会忽然吼叫起来。

    江鲤最近住在省会城市的医院,大人们几乎是住在那儿了。江淮跑到林中池附近,找到那个巫。“阿婆,我的狗快死了,能不能救?”她觉得这个问题是很荒谬的,但最近实在是太压抑,哪怕是让她听到一点诸如“超度”“转世”之类宽慰的话都好。

    巫全身布满了皱纹,看不出年纪,她仔细地摸了江淮的掌心,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家还有一条小狗吧?”

    “是。”

    “以命换命,只要再换之前侍奉好那个祭品,让它满意就行了。”

    江淮愣住了:“这也太……”老巫握住她的手:“要尽快,只有它还活着的时候才能这么做。囡儿,你是个好孩子,最近要小心,照顾好自己。”

    屋里黑黢黢的,江淮却觉得老巫在用她的盲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什么意思?”老巫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见完巫回家,居然看见了母亲。她上前拿过江淮的书包:“快来吃饭,我还给你买了个西瓜。”

    江淮笑了:“最近西瓜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她都有些拉肚子了。

    “也是,妈妈只想着你爱吃了。”

    “你怎么回来了?”

    “这不是好多天没回来,担心你一个人不好好吃饭吗。”这个说法太滑稽了,江淮咬了咬下唇才没让嘴角扬起来,以前住宿,家人几乎没去看过她几次。

    “你刚刚去哪了,这么晚回来?”

    “我复习累了,去散步。”江淮随口编了借口,等着挨骂。

    “不要乱跑,压力大的话待在家里玩一玩也可以。我要走了,需要什么告诉妈妈爸爸,我们给你买。”

    江淮怔怔地点头,暗暗感慨最近家里人态度的变化。以前她稍有放松,就要被大人数落:“你要好好读书,给江鲤带个好头。”“要是没考上好大学,就别读了,找个男人嫁了。”后面这句,江淮听到总要偷偷翻白眼,依大人们的想法,不论她的自身发展如何,也只被预设了一条结局。

    她记性本就很好,江鲤名字的由来,更是让她难以忘怀。“鱼要有水才能游的。”这句闽南话很简单,一开始她还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就轻易地记住了。之后的十二年里,她才逐渐懂得,水在其间的作用。

    小黑没吃晚餐,更不会吃西瓜。江淮盯着书包夹层发呆。里面装着老巫给的符,她还是没忍住打探了具体的做法。老巫说把符放在小狗睡的地方附近就行。江淮尝试着唤小狗过来,好笑地想起,自己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不过它到家的时间不长,估计也还不知道自己的称号。

    “嘬嘬嘬。”江淮撮起嘴唇,尝试用最原始的方式召唤它。她舀起一勺去了籽的西瓜,放到手上等小狗吃。失败。江淮长吁一口,也是,平日里根本不正眼瞧它,现在怎么可能挥之即来,哪怕对方只是一条狗。再说了,自己再不喜欢它,也不至于这么轻视它的性命。江淮把西瓜放在小狗的饭盆里,走远了。

    那小黑怎么办?江淮捏着装在保鲜袋里的纸符,眼泪开始不受控。小黑不知什么时候凑到她的腿边,她坐在地上抱住它:“你是我最亲的家人。”一如往常地,小黑用微微湿润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手。但它今天跑开得很快,钻进床底又跑出来,冲着她叫。

    “怎么了?你想要什么?”江淮顺了两下狗毛,手又被甩开,小黑对着床底叫了两声,又钻进去了。江淮打开手电筒,跪在地上往里看。

    床底堆了很多装学习资料的箱子,平时江淮都是把它们拖出来拿好材料就推进去,没有整理过,打扫时也不管。小黑顺着箱子的空隙往里钻,怎么叫都不肯出来。江淮把靠外的箱子都拖出床底:“咳咳,好多灰尘,你快出来吧。”

    小黑停止了前进,不再往里钻,却也不出来。“你要离开我了吗?”江淮哭着趴在地上,伸手去够它,白茫茫的灰尘在手电筒的光下雨一般泼洒。小黑轻轻加了一声,摇了摇尾巴,断掉的尾巴尖扫在一个方块上。“你想要这个对吗?”江淮笑了一下,“我给你拿。”

    那是个有点重的盒子。江淮把扫把的两端都试了,居然也挪不出来。她掀开床板,终于把它请出了床底。盒子有密码,她解不开,最后把它摔碎了。一些石头掉在了地上,是她小时候在林中池边捡的。“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宝贝我的东西了?”江淮把石头一个个拾起,忽然在一块石头的底部看见了新鲜又熟悉的黄色。

    是今天老巫给的符纸,被粘在石头上。

    江淮把它撕了,冲进马桶,打扫时手依然颤抖不止。江鲤的病一直治不好,大人们又何尝想不到这种方式呢?只是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选择她。还藏得这么严实。

    “哪怕你们早点准备呢?哪怕你们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以对待祭品的方式对待我呢?”她已经哭不出来,打了个嗝,忽然酸水涌上喉头,让她把今晚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不要管了。”她想,抱着小黑沉沉地睡了。

    电话铃响了三遍。“小淮啊,打扰你休息了。江鲤的布偶娃娃丢了,死活不肯睡觉。你明早能不能把你的那个寄过来?”江淮揉着脑袋,脸又黏又痛:“可以,反正我都这么大了,不需要娃娃陪我睡觉了。我会尽快寄过去。”她打开灯,拿起床头的娃娃,又去找针线剪刀,把娃娃拆开了。

    这是小时候,她和江鲤一起买的。这么说并不恰当,因为原本她只想买一个给自己,但江鲤吵着要一样的,于是她放弃了其它想要的零食,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后来这两个娃娃就分别陪着她们入睡。

    “谢谢你陪我。”江淮缝好了最后一针,一睡醒就去了快递站。

    江淮很快就收到了噩耗,关于江鲤的,还有母亲和父亲的。他们出了车祸,没能抢救过来。她接通陌生区号的电话时,心脏几乎要跳出来,挂断电话,在家里乱蹦乱跳,大喊大叫,最后又抱着两条狗哭。

    小黑还是去世了。这一点江淮并不知道。接完电话的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还是婴儿,一个女人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用柔软的手指顺她的头发。从小就怕黑怕狗的江淮并不知道自己见到的是水鬼,竟发自内心地想喊一句“妈妈”。

    “妈妈。”这是这具身体最后一次发出这两个音节。

    江淮睁开眼睛,仔仔细细地感受风和阳光带来的触觉和嗅觉。

    她跟妫灵合作二十年了,那个瞎了眼却又能看穿一切的巫。以命换命确实存在,不过只能换活她的命。当人类动了这种鬼迷心窍的生死念头,水鬼就有机会趁虚而入,抹掉他们的魂魄。等攒够了人命,水鬼就能拥有岸上的躯壳。

    她出生那天就被溺死,甚至还没有名字。当水鬼时她总是想,自己倒也算天资聪慧,独自领略了世道人心,要是能活下来,不知道现在有多厉害。不过也好,她已经能像真正的人一样生活了。

    “小狗,我叫你什么呢?”她看着这个家唯一的原住民,“小黑,来吃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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