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大喜,白潏露则忍不住失落。
她看了张安身后跟着近前、倚在堂门边的言心莹一眼,而后推开了室门。
傅徽之已将外衣穿好了。难怪方才没有立即应声。
白潏露下意识看了眼高案上的粥碗。粥碗已空了,她松口气。
张安跟在白潏露身后进来,引着乳母径直上前与傅徽之见礼说话。
白潏露则感觉身后言心莹已走近了。她不由看向傅徽之。傅徽之坐在榻上,从他的方向看过来,怕是看不见言心莹。
“郎君,明日我便能随你回京。只是……只是。”张安看向乳母,“孩子没了娘,总要请乳母。可孩子总是要娘,看不见娘便啼哭。只我在时好些。此次去京,数月之期,我实是放心不下。还请郎君允乳母与孩子随行。”
傅徽之闻言看向张安口中的乳母。
乳母三十上下的年纪,怀抱着孩子轻轻地摇。双眼也只盯着孩子,并没有看过来。
傅徽之只扫了一眼便又收回目光,而后低首不语。
白潏露本想等傅徽之开口拒绝,但看见傅徽之低着头、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以为他也觉得如此要求,太过荒唐。毕竟他们不是去游玩的。路上会有什么危险,谁都不知道。带个孩子已是累赘,如何能再带个不相干的人。
只是如何推托,傅徽之还有些为难。白潏露想着要不还是自己寻个理由送客吧。
可一旁张安也害怕傅徽之会拒绝,抢先道:“郎君放心,我什么事都未与乳母说过。我与她相熟,她不是多嘴的人。”
傅徽之仍是不答。
白潏露便道:“郎君还是先回罢。回京……”
“郎君何时能启程?”话未说完,便被一旁沉默了片刻的傅徽之打断。
张安喜上眉梢:“明日便能!”
“那明日辰时,我等会赶到郎君家中,到时一齐上路如何?”傅徽之道。
张安连声应道:“极好!极好!”
“公子!”白潏露一急,失声便唤。
傅徽之抬手止住她的话,对张安说道:“那郎君且先回去收拾行囊,明日一早再相会。”
张安连忙应声辞别,带着乳母与孩子出了门。
事情已定,白潏露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更意外的是傅徽之竟不急着去岭南。
她未曾看过傅知退的信,想来当中应当是提及了什么紧要的线索,能让傅徽之暂缓祭拜父兄,进京查案。
“蔡盛现宿何处?”傅徽之忽问。
白潏露如实答了。
傅徽之听了便要起身。
言心莹毕竟离白潏露近些。在傅徽之起身的瞬间,白潏露能感觉出身后言心莹动了。
下一刻,白潏露便见勉强站起的傅徽之身子晃了晃,急忙上前扶他。
傅徽之站稳后,推开了白潏露的手。
白潏露追问:“天色已晚,公子要去何处?”
“我去见蔡盛。”
“我一同去。”
“你别去了。收拾下进京的行囊。”
“公子真要明早启程?”
傅徽之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而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去。
白潏露跟在傅徽之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她不放心。
虽说傅徽之已将那碗粥吃了,但一天一夜,他腹中也只有那碗粥了。傅徽之大悲之下的身子能坚持多久?
可她也不好违逆傅徽之的意思,再引出他的怒气来。
白潏露不由去寻言心莹的踪影。
可左顾右盼都不见人。她又想起方才傅徽之起身时,言心莹便退了。如此看来言心莹是刻意躲着傅徽之了。
那只能她自己偷偷跟着傅徽之了。
思虑间,傅徽之已牵了马往篱门外去。
可还未出篱门,傅徽之忽然停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更没有四下顾盼。但白潏露就是觉得他是想问言心莹去了何处。
但最终傅徽之都没有开口。
白潏露跟着傅徽之出了篱门,又看着他上马。见傅徽之上马的动作也比平常慢了许多,不由愈发担心起来。
“别跟来。”傅徽之留下一句便纵马而去。
往常她偷偷跟着,都是傅徽之没明说不准她偷偷跟。今日傅徽之竟刻意提醒,白潏露不禁有些气馁。
这也让她隐约猜出傅徽之怕是不仅仅去见蔡盛这么简单。
忽然,白潏露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她猛地回头,便看见了言心莹。言心莹正望着傅徽之离去的方向。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言心莹忽又快步走入篱门。
白潏露跟着进去,却见言心莹在套马,便知她是要追。
白潏露忙上前劝道:“公子说了不要跟着他。”
言心莹手中动作不停,淡声道:“他说什么,你那么听么?”
白潏露闻言愣住了。
再回神时,言心莹已牵马出了篱门。
傅徽之驱马疾驰,很快便要不见踪影。言心莹也赶快加鞭跟上。
幸好她也知道蔡盛宿在何处,知道大致的方向,暂时跟丢了也没事。
她一路追至客舍外半里方缓辔前行。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
直至行到客舍数丈外,她才识出系在不远处树旁的是傅徽之的马。
想来傅徽之已进了客舍。
言心莹即便下马,牵着马寻了一处藏身,只等傅徽之出来。
言心莹大抵能猜到傅徽之是要和蔡盛说些什么。
在草堂内室傅徽之与张安所说,她在门外也听了个大概。
傅徽之还是想先去查案。
她也能理解,毕竟依家书所说,谋反案已有了新的线索。若有耽搁,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或许也会断的。
一边是他父兄,一边是多年沉冤。傅徽之做这个选择,心里必定挣扎。
也是为难他了。
但他既然已决定先行回京,当然要将他父兄的身后事交与蔡家兄弟。
傅徽之要与蔡盛说的便是此事。
约莫两盏茶时分,客舍中有人出来了。
来人一身素衣,身影在黑夜中尤为醒目。
言心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将身形隐了隐。
直到骏马长嘶一声,扬蹄而去,言心莹方牵着马往道上走。
方才并未仔细听,如今出来一辨方向,才知傅徽之竟继续向南驰去。
言心莹不禁有些疑惑。傅徽之不回城北的草堂或草舍,向南是还要去何处?
因不知他究竟要去何处,怕将人跟丢了,言心莹赶紧上马追去。
傅徽之马骑得太快了。
言心莹没办法,只能紧紧跟着。
这样的距离,只要傅徽之忽然勒马,她不要说躲了,若来不及勒马直接撞上去都有可能。
路上偶尔有些行人,言心莹也顾不得她这样追着傅徽之会否引发行人的议论,一心只想跟上傅徽之。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行人也见不到了。
而言心莹也开始觉出累了。她坐在马上都觉着累,更不要说马了。自然不如先前跑得快。
言心莹从未觉得骑马是如此煎熬的一件事。她又要控制马速,不能离傅徽之太远也不能太近。又担心傅徽之会不会忽然勒马,只能时时警惕着。
她甚至觉得傅徽之已察觉到她跟在身后了。她离得那样近,在她听来,马的气喘声、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无比清楚。
她觉着至少行了一个时辰了。也不知道傅徽之究竟还要多久才会停下。
忽然,言心莹看见前方有一条大河。
她心念一转,身子微微后仰,慢慢收紧缰绳。
很快,马便缓缓停了下来。
言心莹牵着马往道旁藏,再牵着马徒步向前。
果然,没过多久,傅徽之便在大河岸边不远处勒马。
言心莹知道自己猜对了。大河阻隔,河宽无梁。夜里也无船发,傅徽之不得不下马。
骏马载着傅徽之向西走了几步,傅徽之便牵引缰绳,马便又向东走。但傅徽之始终看着南方。
如此徘徊数回,傅徽之终是下了马。
言心莹在傅徽之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眼见他下马时身子歪了歪,言心莹下意识便要奔过去扶他。
好在走了两步之后,傅徽之自己站稳了,并没有倒下。言心莹便又退了两步。
傅徽之下马后,径直向南走。
他已在岸边不远处,也就是说,他只要多走几步就会……
言心莹下意识以为傅徽之要去投河,忙疾行几步要去阻拦。
几步之后,她反应过来了。傅徽之若是想投河,不会与答应张安明早相见。
难道说他想去的地方在河的南面,所以他要浮水过去?
这河看着很宽,不至于吧……
言心莹正想着,傅徽之却忽然站定了。
他没继续动作,只是望着南面。不知是看那河水,还是对岸的山峦,又或是别的什么。
河面有风吹来,吹得傅徽之的衣裳贴紧身子,显得身形更加单薄。
傅徽之面向南方立了很久。言心莹不明白他究竟在看什么,正在苦思之时,傅徽之忽然撩衣一跪。
这一刻,言心莹如何还不知道傅徽之是要做什么。
今夜傅徽之纵马一直向南,不看道旁人家,直到这条大河阻隔,才被迫停下。下马面南而拜。
他答应了张安明日要启程回京,这是他今夜能抵达的离他父兄最近之处。再走不到更远的地方。
傅徽之放弃去岭南祭拜父兄,选择查案,大抵觉得自己不孝极了。只能趁着还未动身,面南拜别至亲。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受些。
心中一片酸楚,不觉泪下。言心莹多想代替风去拥抱他。
看着傅徽之一身素衣伏在岸边,言心莹亦屈膝而拜,身上是白潏露为她备下的素衣。
月光照水,水面也似覆了一层素纱。
…………
岭南。
蔡兴每日晨起去配所前,都会去傅卫父子坟前看看。
蔡兴心中有愧,答应了傅徽之顾好他的父兄,却令他们双双病亡。
瘴疠之疾便是长年居住在此处的人染上十有八九都是一死。何况傅卫他们是京城来的,本就有些水土不服。便是住了七年,也还是不如自小长在此处的人康健。
蔡兴也已尽力了。他请了好多治好过瘴疠的医士来救人。可此疾来势汹汹,治都来不及。
也不止他自己愧疚。他的父亲也因为自责没有照顾好赵国公的子孙,病倒了。
若不是公务在身,他定要亲自去向傅徽之赔罪。
蔡兴快走到坟茔时却发现坟前已有人了。细看是一女子,一身素衣跪在坟前。她手边还放着一顶帷帽。
蔡兴很疑惑。此处坟地是他特意挑选,鲜有人知。
立碑上自然也没有写赵国公或是他们的官职。如今世人皆知赵国公一家是反贼,教人看见了,必会让他们身后不得安宁。
而立碑上刻的也不是姓名,而是姓字。
世人只知赵国公谋反,可这赵国公姓甚名谁,怕是都很少有人知道。更不要说字了。
蔡兴如此做便是为了保傅卫父子身后安宁。竟还是人认出来了。
蔡兴转念一想,此人跪在坟前,定不是与傅卫父子有仇的,反而极有可能是受了他们的恩惠。那必定是与傅家亲近之人,甚至就是傅家的人。
居役过后,傅家上下都被傅徽之四散安置了。傅卫父子死后,他没有声张,该无人知晓才对。或许此人只是恰巧路过。
蔡兴便想上前辨认一番。五年居役,傅家上下他都认得了。
刚迈出一步,蔡兴便意识到眼前女子口中正念念有词。他便又立在原处细听。
可这女子的声音实在太小,蔡兴离她又远,听不清。蔡兴便不由上前几步。
终于能听清一些字。蔡兴仔细辨了辨,隐约听到“恕罪”二字。
未待他听更多,那女子忽然警觉,但却未回头,伸手拿起帷帽,戴上便走。
蔡兴连忙呼唤了两声。
可那女子连头也不回,一手按着帷帽,快步奔走。
蔡兴看着她戴着帷帽慌忙而逃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熟悉,仿佛曾在哪里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