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莉隔三岔五便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似蒙着薄薄一层白纱,拢不住的时间在浓雾中碎成一地虚无,平淡地将一切声色吞噬殆尽。

    剥落的墙体裂迹斑斑,似老妇人眼角骤然荡开的深刻笑纹,泛着衰朽陈腐的涟漪。

    在这灰败的窄深小巷,脚下的道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赵莉在这条路上僵硬着,寸步难行。

    浓稠的寂寞恍若实质,凝成一片褪色的海,她觉得自己是一粒被苦涩海水淹没的小石块,无人问津。

    也许她已经在这个巷子度过了很多日夜,墙外从未结果的古树在这窄窄的天地枯了又荣,也许不过短短一瞬,毛发指甲毫厘未增。

    视线随着每一次入眠逐渐清晰,直到某一天,世界在赵莉面前摘下了浩瀚的面纱。

    无数细长瘦削的鬼影映入眼帘,它们的脑袋怪异地翻转了180度,古典精致的面具下是一张张没有五官潦草至极的白脸。

    不知何处飞来的乌鸦羽毛早已残缺,嘴里凄厉哽咽着“永不复还”,一声一声,直至泣血。

    永不复还!!

    它说着,在漫天血雾里急速下坠,被破土而出的金色荆棘贯穿幼小的心脏。

    永不复还!!!!

    它说着,眼角哀哀淌着热泪,被熊熊燃烧的灰色烈焰啃去皮肉碾碎筋骨。

    永不复还!!!!!!!!

    它说着,断裂的羽毛似地面凌乱斑驳的黑色污垢,袅袅升起的一缕轻烟尚带几点余温。

    这不详又不幸的鸟儿,它粗噶沙哑的声音早在空中溢散,残存的一颗眼珠子却直勾勾的望向赵莉。

    冰冷、怨恨、永恒地,注视着赵莉。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大雨,无脸鬼影拖曳着被雨水洇湿的长袍,在迷雾中愈发看不真切。

    鼻间弥漫着浓郁刺鼻的咸涩血腥味,赵莉紧了紧灌风的领口,低声咒骂这瘆人的寒意似要戳伤脊梁。

    似有大事发生的不妙感如阴影般将赵莉层层围困,让她几欲窒息。

    心脏跳得很快,是在恐惧吗?

    或许吧,她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现在脑海是从未有过的冷静。

    不管是什么都赶紧出来吧,起码不会比死亡更糟糕。

    她如此祈求着。

    咔蹬——

    不知谁人脚步声响起,鬼影单薄如纸的皮肉上鼓起拳头大小的气泡,密密麻麻,在雨水冲刷下尽数破裂,喷溅的脓汁顺着瓦缝渗入黝黑的地底。

    “戚戚!戚!”它们痛极似的厉声怪叫,碎裂的皮肤寸寸脱落,身形急剧萎缩成六月婴孩大小。

    它们似在哽咽,可渐渐的,它们再也叫唤不出来了。似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只能大张着嘴巴,发出时断时续的“咿呀”声。

    极幼极细的呜咽飘散在烟雨朦胧中,似从灵魂深处干涸的荒野一丝一丝抽离,艰涩得宛如一声叹息。

    赵莉朝后退了几步,仔细打量这些即便用手在地面攀爬、速度依旧不容小觑的畸形怪物,随后拔腿就跑。

    察觉到她要逃跑,匍匐在地的鬼影如爆沸的油锅,发出凄厉不甘的哀嚎。

    “戚!戚!”暴雨中它们愈发羸弱,雨水腐蚀着它们灰白发皱的皮囊,四肢亦在雨中急速消融,化为一滩脓黑恶臭的不知名液体。

    赵莉回头望了一眼。

    鬼影们的身体早已四分五裂,森白冰冷的骸骨上密布被雨水透出的大小窟窿,似一只只不近人情的黑色眼睛。

    那么执拗而疯狂地,追逐着远去的赵莉。失去了双腿,便用指骨带动身体往前爬,失去了双手,则用牙齿啃咬泥泞的土地,在夜色中缓慢蠕动,在死亡中前仆后继。

    半截手掌滚到赵莉脚边,最后一指都是她逃离的方向。

    它们似在委屈地哭泣,不甘愤怒却无能为力,“戚戚”的哀鸣尖锐刺耳,钝刀一般,将赵莉的心脏磨得血肉模糊。

    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每一点雨滴都沾上了这份苦涩。

    街角昏黄的路灯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赵莉似乎跑了很久,她再也听不到那些可怖的声音了。

    她扶着墙,剧烈喘着粗气。后背空旷一片,但她知道,危险仍未远去。

    黑漆漆的街巷里,被窥视的怪异感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沿着她外露的毛孔侵入她每一寸感官。

    “咔蹬。”

    她再一次听到了脚步声,沉重且富有节奏的,如细密的鼓点敲打在她心上。

    一步,两步,三步……她屏着呼吸默数,逆流的血液让她的视线一片模糊。

    在距离她五十米远的地方,脚步停了下来。面前仍是空无一物,脚下的影子却做出了伸手的动作。

    耳畔传来一道悠远沙哑的男声,在风中打着旋,听不真切。

    “兰儿。”

    他说,“过来。”

    ……

    赵莉睁开了眼睛。她很想揪扯自己的头发像个疯子般尖叫呐喊,可□□与灵魂深不见底的疲惫却剥夺了她言语的能力。

    她抚着手里刚从道馆请来的桃木剑,微刺的手感让她久违地感到心安。

    七天了,她每晚都在这条街巷被可怖的鬼影追逐,目睹它们萎靡破碎,方生瞬死。

    乌鸦血红的眼珠与潮潮的湿意早已烙进她的灵魂,她时常感到脆弱,可那冷酷的言语却像烈火般灼烧着她的心肝脾肺。

    永不复还!!!

    乌鸦呕着血,这片惹眼的红在她眼中绽裂,烫得她不禁滚下泪来。

    真是奇怪啊,这般复杂而不知缘由的炙热情感,让她于千言万语中只能选择沉默。

    奇怪的脚步声一天天靠近,就在昨天,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清晰的呼吸声。

    只差一步。赵莉垂着眼,她知道,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

    大雨瓢泼,雨丝溅湿了赵莉的衣摆,让她看上去有些狼狈。

    入目是亘久不变的荒芜,残破的枯叶在暗色的水流中打着旋儿,每一块遍布苔藓的砖瓦都写满寂寞。

    她知道的,那个奇怪的男人正在靠近。

    赵莉紧紧握着桃木剑柄,恍惚中似乎看到高处坠落的黑色鸦羽落在她肩膀上,轻飘飘的,像一个晦涩不明的吻。

    是的,永不复还。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凡所过往,皆为序章。没什么可犹豫的。

    最后一步!

    赵莉深深吸了口气,挥舞着桃木剑用力向前刺去。霎那间,灰白单调的世界破了个口子,流动耀眼的彩色一泄而出。

    入目是一片旖旎的红色,高高的红棉帷幔悬挂在天花板上,龙凤蜡烛低头垂着泪,大红的喜字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愈显萧瑟。

    脚下是一个符文玄异的巨大法阵,数不清的苍白纸人浸在血泊中污了颜色,皱巴巴的血衣下是被浸湿的残缺。

    赵莉死死盯着染血的桃木剑,它正好插在男人的心口,温热的鲜血溅在她脸上,像黏腻的蛛网将她的灵魂缠缚吞噬。

    男人的头发早已花白,依旧清俊温润的脸连哭泣都内敛无声。

    “兰儿。”他低声唤着。身上鲜艳的喜服似灰烬中最后一点火热,脆弱得像冬日暖阳下一捧将化未化的雪。

    赵莉有些不知所措,她愣在原地,视线一片模糊。

    她……为什么会哭?

    男人费力咳嗽着,将一纸婚书递到赵莉手中,血痕累累的右手轻轻拂去她脸上脏污的血点。

    “与妻相别数十载,终得一见,仲达,喜不自甚。”他微笑着合眼,颤抖的手无力垂下。

    “虽生离死别,蹉跎良多,然……”似是冷极,他蜷缩在赵莉怀里,像不谙世事的幼猫,呜咽着透明,如尘埃般消散。

    凄冷的钩月透过镂花窗棂洒下一地清霜,赵莉耳畔回想着男人最后一句话。

    他说,“无怨亦无悔。”

    赵莉看着不远处的棺材,那里悬挂着一个女子的遗像,长着和她一样的脸。旁边摆放着一个擦拭得干净铮亮的墓碑,上面镌刻着“爱妻张兰”的字样。

    死去的乌鸦再度出现在赵莉面前,永夜般漆黑的羽毛流淌着如水的月色。

    它说,“永不复还。”

    一遍一遍,冷酷沙哑。

    ……

    赵莉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她将手中的婚书翻来覆去看了一下午。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落款人:孟仲达、张兰。

    莫名地,她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在她怀中死去的男人,自那以后,他从未出现在她梦中。

    一切重回正轨,那悠远缥缈的雨巷再也困不住她,现在是暑意逼人的酷夏。

    赵莉叹了口气,将泛黄的婚书掷入火堆。

    她想,她果然不是张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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