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庆毓坐于堂屋,叫来戏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女子。
那女戏子看见身着盔甲手持刀枪的卫兵,早已吓得腿软,进到屋内,又见巩庆毓严厉硬朗的面孔,虽说是英俊,却更为吓人,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顾心慌。
巩庆毓让她站了起来,还没等怎么问,女戏子便全说了。
女戏子讲到,自去年清明开始,季姨娘便带着她们出去给人陪唱,后来愈发不可收拾,甚至于留宿陪睡,获得的银钱与她们三七分成,班内戏子迫于季姨娘的淫威,或自愿,或诱·奸,或强逼,被淫者已有十之七八。
巩庆毓原来对此事半信半疑,认为季姨娘不过一个奴才,再放肆也不敢偷偷蓄妓卖·淫,孰料事态已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听完女戏子这般陈述,狠狠砸着桌案,想立刻把季姨娘劈了。
巩庆毓又问道:“你们都陪过什么人?”
女戏子泣道:“各色人等都有,如王公大臣,商贾,国子监学生,和尚道士……”
巩庆毓紧接着问:“你们以什么名头在外卖……卖技?谁出头承揽生意?”
女戏子道:“季姨娘让我们在外谎称是金陵人,没暴露过身份,季姨娘也从不出头,都是琴师出头。”
巩庆毓眼皮垂了下来,算季姨娘还有点良心,没把巩府当幌子。
巩庆毓接着又审了七八个成年的戏子,已审的明明白白。
他叫来心腹胡管家商量怎么处置。
胡管家道:“这些戏子留着只怕是祸害,不如趁早叫人伢子来卖掉为好!”
巩庆毓道:“卖掉他们虽快,只怕出去后仍重操旧业,还坏我巩家名声。不如遣送她们回原籍,或唱戏或嫁人都可,只是不能留在京城为非作歹。”
胡管家道:“还是将军有仁德。那我派一个得当的人送她们回去便是。”
巩庆毓念她们也是被逼无奈,遂每人赏了三十两银子,连夜叫人送回金陵。
胡管家道:“这些琴师和教习狠毒无耻之极,莫若送他们去做军妓罢了,再也不能出来害人。”
巩庆毓点点头,这法子能用。
已是半夜,巩庆毓连夜叫人就把这些人都打发了,又叫人将季姨娘住的院子搬的干干净净。
第二日起来,府上的下人见季姨娘的院子已经空了,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但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发生了什么。
城外,一辆马车奔腾在官道上,向辽东方向跑去。
季姨娘坐在马车上,手脚被捆着,嘴被堵着,身边一件衣裳都没带,她这就要被送到巩家辽东庄户那里去种地了。
她眼里只流泪,可怜她为了讨儿子儿媳欢心,带着戏子出门赚钱,赚了钱自己没捞到多少,一半都送到他们那儿去,如今落得这个下场,真是作孽!
巩庆毓清晨时,来到祠堂,巩庆纶和王鸾已跪了一夜,见到巩庆毓来,还不解发生了什么。
巩庆毓冷冷说道:“季姨娘带戏子在外做生意的事,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清不清楚。不过你俩放心,季姨娘没供出你俩。我在这里只说一句话,以后谨慎用人,不要随意放权,我不想再看到这种事发生。”
巩庆纶和王鸾面面相觑,不敢说一句话。
巩庆毓已是疲惫不堪,自己回到书房去睡了。
刚吃过早饭,袁御史的妻子杜氏来访,说要见乔越桐。
乔越桐想着,大概是为弹劾巩庆毓的事来的。
杜氏一来便说:“我丈夫让我来告诉你,他不再弹劾巩将军了。”
杜氏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信封,交给乔越桐,道:“这是我丈夫原来写好的折子,他让我交给你,你收着吧。他还让我谢谢你。”
乔越桐问道:“怎么?他有什么想法?”
杜氏道:“我丈夫下个月就调任礼部了,不再做御史了。”
乔越桐点点头,叫小萧去倒茶。
杜氏道:“不用倒茶了!我再说一句话就走!”
乔越桐“嗯?”了声。
杜氏道:“我丈夫说,即便他不弹劾巩将军,将来也会有其他人弹劾他。”
杜氏说完便起身告辞了。
乔越桐望向窗外,深秋的风刮了起来,摇曳着树枝上稀疏的红叶,她收回视线,又看着手中密封的信笺。
乔越桐道:“拿去烧了吧,别让你将军看到。”
小萧接了信封,并没有说话。
乔越桐歇中午觉时,小萧趁空偷偷出来,走到巩庆毓书房,只见小厮端着铜盆出来。
小萧问:“将军醒了吗?”
小厮道:“刚醒,刚洗过脸,正坐着看书呢。”
小萧道:“你替我守着门,我给将军说几句话。”
小厮道:“姐姐这是要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小萧道:“我还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可别胡猜!这事重大,你只守着便是了。”
小厮只好应了。
小萧走进书房,见巩庆毓正揉着眉心看书,便道:“将军,我这里有样东西给你。”
巩庆毓抬头看到是她,也不见乔越桐跟着,心里就发毛,自从上次惩罚她以后,他算是领教这丫头的牛性了。
巩庆毓道:“什么东西?给小厮先收着吧。”
小萧并未听从他的话,而是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信笺,送到巩庆毓眼前,道:“将军,这是袁御史弹劾你的折子。”
巩庆毓瞅着桌上密封的信笺,又瞅了瞅小萧。
他急忙拆开信笺,一目十行,果然是参奏他的折子。
巩庆毓问道:“这,这,这折子哪儿来的?是你奶奶让你送来的。”
小萧将刘太太告密,乔越桐如何观音寺巧遇袁老夫人,乔越桐如何带戏子祝寿等事,长话短说,一股脑说给巩庆毓。
巩庆毓捏着信笺,已是木然,说道:“辛苦了。”
小萧又道:“这不是我们少奶奶让我送来的。我们少奶奶说让我烧了,我没烧,才拿给将军看。将军知道就好,看完就烧了吧,奶奶是怕将军报复袁御史,所以才瞒住的。”
巩庆毓低头又看看折子,掸了掸纸上的字迹,轻声道:“你放心吧,回去伺候你奶奶吧。”
小萧走后,巩庆毓将信笺叠好,锁在了柜子里。
夜里,乔越桐又做噩梦,半夜里又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只见巩庆毓头枕着双手,眼睛睁着,愣愣地瞅着帐子。
乔越桐含含糊糊道:“你怎么还没睡?”
巩庆毓这才发现乔越桐醒了,便道:“白天睡多了,不困。”
乔越桐翻了翻身子,安静的帐中响起被褥摩擦的声音,她叹口气,看来又要挨到天明才能睡着了。
巩庆毓问:“怎么?你也睡不着?”
乔越桐道:“都因为季姨娘那事儿闹的,夜夜不安心,落得毛病。”
巩庆毓掀开帐子瞧了瞧,漏夜宁静,连风的声音都听不到,桌子上博山炉还飘着馀烟,丫鬟们想必早就睡熟了。
巩庆毓道:“走,跟我出去转转。”
乔越桐懒洋洋道:“深更半夜去哪里?”
巩庆毓道:“你跟我来,能保你睡得着。”
乔越桐心想,反正躺着也是白熬着,不如出去走走也好。
乔越桐走下床来,只见巩庆毓裸露的脊梁上黑白分明,已有界线,就在脖颈那一块,脖颈以上已被晒成古铜色,脖颈以下还是白皙的皮肤。
乔越桐忍不住发笑,难道泰山上太阳就那么晒!
巩庆毓回头瞅了乔越桐一眼,伸出手掌向下压了压,叮咛道:“小点声!丫头们醒了就走不了。”
两人披上斗篷,把屋门开了一个小缝,溜了出去。
出门后,真是个清凉世界,好不痛快。
两人也不必打灯笼,巩庆毓走在前面,乔越桐跟在他身后,如水一样的月光洒在裙裾之上,她步履姗姗,走得很慢。
巩庆毓回头,乔越桐落后一大段,他又走回来,轻声道:“来,我拉着你走。”
乔越桐犹豫地伸出手来,抓住巩庆毓伸过来的手,他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有些许摩擦,但被他宽厚的手掌包裹着,也是够温暖舒适的。
乔越桐道:“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巩庆毓只拉着她走,不语。
乔越桐以为巩庆毓带她去庙里清静,谁知他兜兜转转,竟带她来到厨房。
巩庆毓见厨房已经上了锁。
乔越桐道:“你是饿了,想要吃东西?”
巩庆毓道:“这附近一定有看门的。”
他拉着乔越桐走到厨房后面的小屋,里面还亮着油灯。
巩庆毓敲了敲门。
小屋里面有个看门的女人,叫桃娘,睡眼惺忪地从炕上起来,披上褂子,端着油灯来开门,睁眼一看是巩庆毓和乔越桐,周围也没有下人,唬了一跳。
巩庆毓道:“你是看厨房的人吧,你把门打开,我们做点吃的。”
桃娘道:“将军,你们要喰什么,我来做。那厨房里到处是灰到处是油,怎么好叫你们下手。”
巩庆毓道:“别说了,你只管拿来钥匙就好。”
桃娘不敢违抗,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交给巩庆毓。
巩庆毓道:“你自去歇着吧,一会儿好了我们给你锁上门,把钥匙给你送回来。”
巩庆毓拉着乔越桐下了厨房,让她坐在桌边。
巩庆毓道:“你就坐那儿等着吃吧。”
乔越桐笑了笑,看巩庆毓又是烧火,又是刷锅,倒很像那么一回事儿。
也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巩庆毓端上来一碗清汤挂面,飘着两片菠菜。
巩庆毓找了一双竹筷子,在袖子上蹭了蹭,道:“吃,吃饱了回去睡觉,躺下就睡着。”
乔越桐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粗野的办法,她拿起筷子挑面进口,虽称不上美馔,但热漉漉的,胃里十分受用。
乔越桐道:“你这大家公子还会做饭!”
巩庆毓嘴角弯了弯,伸出手指,摸着额头,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他回忆道:“有一年春天在边关哨所,战士们打了饥荒,我也没了口粮,只剩下这么一包挂面。我索性支起大祸,把挂面都下了,也没菜,在草地上割了一把苜蓿洒在锅里,煮熟后与众人分食,真是好怀念啊。”
吃完挂面,身体暖和很多。
巩庆毓锁了门,还了钥匙,又带乔越桐回房,丫鬟们丝毫没察觉他们出去又回来了。
乔越桐钻进被子,闭上眼睛却更加睡不着,心里一阵慌乱和甘甜,虽然一碗面算不了什么……但她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独守空房的打算。
如今巩庆毓这样对她,她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也许是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