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冬】

    冬日的傍晚，天色暗得很早。晚自习结束的铃声一响，教学楼里的灯光便一盏接一盏熄灭。小满裹紧校服外套，站在宿舍楼外的台阶上等着。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

    不远处的露天水龙头旁，几个男生正脱了上衣，顶着刺骨的冷水往头上浇，嘴里发出夸张的怪叫声。水花溅在水泥地上，很快结了一层薄冰。小满看着他们发红的皮肤上蒸腾起白气，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透明的塑料糖纸在路灯下泛着微弱的光，她轻轻剥开，将那颗浅绿色的小糖粒含进嘴里。

    清凉、微甜，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

    这种小卖部里最便宜的糖果，是她最近发现的宝贝——不仅能提神醒脑，还能稍稍压住胃里那股隐隐的绞痛。于是她的口袋里总是备着两三颗，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慰。

    那天晚上，她推开家门时，看见妈妈坐在书桌前，手里捏着一沓纸，眉头微微皱着。昏黄的台灯映着她的侧脸，在墙上投下一道疲惫的影子。

    小满的脚步顿了顿。

    妈妈听见动静，匆忙将那沓纸塞进抽屉，可小满还是瞥见了封面上印着的两个黑体字——医检。

    她的心轻轻一沉。

    自从她记事起，妈妈的身体就不好，可每次问起，妈妈总是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说："小孩子别瞎想。"再多问几句，反而会惹来一声轻叹。于是她学会了沉默，只是悄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递了过去。

    "妈，吃糖。"

    妈妈愣了一下，接过那颗裹着廉价糖纸的薄荷糖，指尖触到小满冰凉的掌心时，微微顿了顿。她剥开糖纸，将糖含进嘴里，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好凉。"她轻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满的头，"小满，想上哪个高中呢？"

    小满低着头，没立刻回答。

    她知道妈妈想听什么——北辰中学，长虹市最好的高中，是所有成绩优秀学生的目标。可她也知道，以她们现在的条件，妈妈一定会想尽办法，甚至放下尊严去求人，只为把她的学籍转到分数线更低的学校。

    她不想那样。

    "妈，"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你不用再求他们了……我能自己考上。"

    妈妈的手指在她的发间停顿了一瞬，随后又轻轻抚过，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笑了笑："多一条保障嘛，他们那里的录取成绩低一些……"

    小满没再说话，只是低头靠进妈妈怀里。薄荷糖的清甜在口腔里蔓延，混着妈妈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听话，好好学习，其他的交给妈妈，我现在…只有你了...”

    小满刚洗漱完，头发还湿漉漉的，她坐在床边擦着头发，窗外的风声呜呜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低语。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萧然？"小满皱了皱眉，"这人应该不至于大半夜私闯民宅吧？"

    她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警惕地问："谁啊？"

    "小满，是我！"门外传来苏妍颤抖的声音。

    小满拉开门，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苏妍只穿着一双单薄的拖鞋，身上套着一件薄外套，鼻尖和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凌，整张脸冻得通红，嘴唇发紫，活像个雪地里爬出来的小鬼。

    "咋了这是？"小满赶紧把她拉进屋里。

    "我……我迷路了。"苏妍牙齿打着颤说道。

    "啊？迷路了？"小满差点笑出声，一个从小在这片教师宿舍区长大的教师子女，居然找不到自己的住处？

    可当她探头看向门外时，笑声戛然而止。

    浓稠的白雾，像倾倒的牛奶一般，翻滚着吞噬了整片视野。门前的小树林已经完全消失，雾气厚重得几乎凝成实体，小满伸出手，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见。

    "……这雾什么时候起的？"小满喃喃道。

    苏妍摇了摇头，声音发抖："我不知道，我就是出来上个厕所，结果一出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你房间的灯还亮着"

    小满沉默了几秒，转身回屋，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老式手提手电筒，拍了拍锈迹斑斑的金属外壳，灯光勉强亮起，昏黄的光线在浓雾中像被吞噬了一样，只能照亮脚前的一小片地面。

    "走，我送你回去。"小满深吸一口气，拉紧外套，推开门。

    两人踏入浓雾之中，瞬间被白茫茫的世界吞没。手电筒的光线在雾气中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柱，但三步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小满紧紧攥着苏妍的手，两人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生怕踩空或者撞上什么东西。

    "我记得……应该是往这边走……"苏妍的声音在雾中显得飘忽不定。

    可走着走着，小满突然发现，握在手里的温度消失了。

    "苏妍？"她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扫过四周，只有翻滚的雾气。

    “小满，你在哪儿…”苏妍的声音渐渐远去，明明可以听到声音，但是见不到人影。

    "苏妍？！"

    但是这次无人回应。

    浓雾之中，只剩下小满一个人，和手中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旧手电筒。

    柳枝在浓雾中摇曳，干枯的枝条抽打在脸上，像某种冰冷的手指。小满攥着已经熄灭的手电筒，指节发白。她明明记得这条路笔直通向女教师宿舍，可眼前的砖墙却像凭空长出来似的，潮湿的霉斑在月光下泛着青黑。

    "走错路了..."她小声安慰自己，声音在雾气里形成白蒙蒙的一团。转身时，鞋底碾碎了薄冰，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当第二面墙出现时，小满的胃狠狠抽搐起来。熟悉的绞痛顺着神经蔓延，冷汗瞬间浸透后背，这寒冷的环境又让他回忆起那个雪夜，她弯腰干呕，却只吐出些酸水。抬头时，钟楼的微光恰好穿过雾霭，照亮墙上斑驳的"实验楼"三个红字。

    "怎么会..."她明明朝着相反方向走的。“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从脚边传来。几条黑影贴着地面游动，像蛇，又像柳枝的投影。小满倒退两步，后腰猛地撞上某个温热的物体。

    "苏妍，呼——"她长舒一口气，转身抱住对方。脸颊贴到的却不是熟悉的棉质睡衣，而是带着淡淡樟脑味的羊毛大衣。

    "企鹅小姐投怀送抱的方式真特别。"

    带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时，小满才意识到自己正抱着萧然的腰。他手里提着应急灯，冷白灯光下，两人呼出的白气纠缠在一起。更远处，苏妍正缩在他的外套里发抖，鼻尖还挂着那根冰凌。

    小满没像普通女孩那样惊慌失措地弹开，也没脸红心跳地结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然后，她慢慢地、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步伐平稳地走向苏妍，仿佛刚才那个慌乱拥抱的人不是她。

    "苏妍！"她一把搂住苏妍，突然用假哭腔说道，"你吓死我了…"

    苏妍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鼻涕冰凌差点蹭到她脸上："你、你刚才不是已经抱过了吗......"

    萧然站在一旁，手里提着应急灯，冷白的光映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他看着小满拙劣的表演，眼里带着了然的笑意。

    "行了，"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冬夜特有的清冷，"赶紧回去睡吧，这外边儿冷的要死。"

    他晃了晃手里的灯，灯光扫过浓雾，照出宿舍楼的轮廓："出来上个厕所还能撞到两个迷路的人，真是......"

    话没说完，小满已经拽着苏妍快步往前走，背影写满了"赶紧离开这个尴尬现场"的迫切。

    萧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灯光为她们照亮前路。雾气依旧浓重，但至少，回去的路已经清晰可见。